何婆婆与秋先生的故事,讲了几十年,把我从小讲到大。每当有人讲起,我就会问人家,“秋先生是谁?”人家就会撵我,“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个干什么?”
何婆婆我知道,就是岔路口的何有香婆婆。
平原地区,土地宽阔平坦。古河流都是顺水而弯,居民都是顺水而居,形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村落。解放以后进行水利建设,同样是因为宽阔平坦,容易实现网格化蓝图。人们取直河道沟渠,与原水系原居住地相交,形成了不少“沿河村”“歪嘴村”“直路河村”……我的老家就叫“丁字钩村”。“一横”是小镇,“一竖”是小镇连着村庄的一条县道,“一钩”才是我们的村庄。何婆婆就住在“钩顶尖”横过来的一条小路与县道相连的岔路口。
何婆婆公开的故事是说,何婆婆在水产品加工厂上班时,与“秋先生”好上了,居然在冷库里面幽会,被不知情的冷库管理员关上门,两人差一点送了命。被医生救活之后,何婆婆左边胳膊左边腿瘫痪了,走路需要杵拐杖,一条胳膊吊起直晃。据说“秋先生”也瘫痪了,刚好相反,右边胳膊右边腿。人们据此而想,是两人赤身裸体拥抱侧躺时,被地面冻坏了一侧肢体……这事说得有点过于巧合。
村里人大多对发生了什么很感兴趣,有点儿“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意味。而我则是对“秋先生是谁”比较关注。“秋先生”不是我们村的人,谁也没见过,更不谈认识。可以说他是河里流过来的水,可以说他是空中飘过来的风。因为生活需要故事,故事需要主人公。故事里有了女主何婆婆,那么,为了圆满,还需要与之对应的男主……我想,“秋先生”应该是“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
何婆婆被工厂派的人用车送回到丁字钩村,从拐角尖尖处的大路口绕了一圈送回到家门口。
一村子的人都围过来,想看看“被男人整趴下”的何婆婆是什么样子。
何婆婆的老公黑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准备和儿子一道将何婆婆搀扶进屋。没想到,何婆婆吩咐儿子,“你给我端一把椅子出来,我就坐在阶檐上面。好长时间没有和隔壁左右聊天了,我想和他们聊聊天。”
儿子疑惑地喊道:“妈……您累了,还是先进屋吧?聊天可以改天聊。”
何婆婆说:“不行,就今天聊。”
何婆婆老公气得满脸黑血,暗淡无光,像无脸见人一样钻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围观的人群,均脸露尴尬,纷纷告退。“何有香,你先好好养伤,我们改天再抽时间聊天。”
何婆婆镇定自若,“好好好……改天,改天再聊……大家都慢走啊……”
人群散了。儿子说:“妈,这可以进屋了吧?”
何婆婆马上变脸,说:“我不想进屋了,你跟我到岔路口搭一间屋子起来。”
儿子两眼迷蒙:“哪个岔路口?”
“就是屋后面的那条小路走过去,与公路连接的那个地方。”
“妈,您这不是找事吗?那里无水无电,又是一块荒巴野地?”
“我仔细看过了。河里有水可以提,公路旁边有人走,没有煤气可以用硬柴钢灶,照明用柴油灯。你跟我都准备好。”
“有这个必要吗?”
“很有必要。”
儿子无法说服何婆婆,不能说不尽孝啦。于是,岔路口破天荒地立起了一间小棚子屋,破天荒地住起了人来。
每隔一段时间,儿子就来一次,送米送油,挑一满缸水,买一大堆硬柴。
何婆婆没有退休,但有工厂的“工伤补贴”。节约一点,刚刚够好。为此,村里还有人嫉妒,阴阳怪气地说三道四。说什么“偷人还偷出退休金来了”,有点扎耳。
何婆婆住在这里,除了儿子经常来,老公不会来,村里人从岔路口经过,顶多打一声招呼,不会停下来。只有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候躲太阳,有时候躲雨,会在何婆婆这里一躲半天。这里的“孩子”不仅仅指小孩,还指长大后的我们,因为在老人眼里,我们无论多大,永远是孩子。
既然是孩子,我们就有浓厚的探知欲,有时候也会问到“不着边际”的问题:“秋先生是谁?”
每缝此时,何婆婆便会说:“等你们长大了讲给你们听。”长大之后再问,何婆婆则说:“等你们心智成熟了再讲给你们听。”
什么故事,还需要我们“心智成熟”了才能讲?所谓需要“心智成熟”,就是需要接受,需要理解。“何婆婆与秋先生”的故事,真的很“出色”吗?
我长大了,我参加工作了,在文化馆当创作员。我出嫁了,还有了两个小孩。我每次回丁字钩都会在何婆婆处停下来,像小时候躲雨躲太阳,当然也会有一句无一句地“挖掘”秋先生是谁?
何婆婆的故事隐藏得很深,我像在挖一个“老树蔸”一样。何婆婆说:“你硬是要将我的几条老树根全部挖出来的!”
凭我的能力,我已经通过何婆婆的“只言片语”,将“何婆婆和秋先生”的故事,凑合得差不多了。像毫无规则地画一幅画,今天一根树干,明天一根枝桠,还差几片树叶就完整了。
何婆婆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丁字钩村里算,水产品加工厂里也算。不说胸脯挺得多高,不说脸蛋长得多好看,不说背后的一根大辫子晃得韵味多足,单说她那个屁股。因为天生的步伐过大,屁股大幅度扭动像“蛇妖精”,用现在的话说叫“电臀”。
这种美丽放在现在来说,司空见惯。可在那个年代,可是能迷倒一大片男人的。
男人们的表现,有的含蓄,有的大胆。像保安卢大勇就很粗鲁,他直接当着何有香的面说:“好想摸你一把屁股。”
何有香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许看,不许捞。”
卢大勇说:“我说的是屁股。”
“一样的。”
卢大勇仿佛得到了何有香的“批准”,何有香上班下班,在门口走进走出,他就专门盯何有香的屁股看。有同事笑他是“经过人家特批的,不算龌龊。”
含蓄点的,如同秋生……我怀疑他就是大家口中传说的“秋先生”。
秋生也看得上何有香。只是各有性格,不会像卢大勇那样露骨。只是站在远处,站在人群后面瞅她,像欣赏厂门口摆放的几缸鲜花。
秋生是冷库管理员。何有香有时候会进来送货码堆。两人交递货箱时会触碰到手。秋生为避免触碰,会将接手的着力点靠近自己一方,但会特别吃力。
何有香说:“接过来一点,我又不是老虎。”
秋生红了脸,怯生生地伸过手来,十有八九会从“手上交接”。
正因为接触到了何有香的肌肤,秋生仿佛有些“神魂颠倒”。他觉得与厂里同事相比,他与何有香是“最亲近的人”。
何有香也表现得无所谓,她觉得一双手就是身体最前出的一部分。像虾子的触须一样,是探摸生活空间的工具。只要秋生不是故意抓的,不用来表达暧昧,她都可以接受。
有一天中午,临下班了,厂门口已经有工人在往外面走。
销售部刘部长在办公楼上看到秋生,喊着要他抓紧时间到冷库里准备一批货品出来,他下午上班的时候就要带走。
秋生说:“还有一个库管员刚刚下班走了?”
按规定,进出冷库必须得两个人一起,以防不测。
刘部长说:“那我不管,你随便喊一个人陪你进去不就行了。”
“好,好。”
秋生抬眼一看,正好看到从面前经过的人群中有何有香。
“何有香,你等一下,陪我进冷库拿几样东西。”
跟何有香走在一起的姐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何有香说:“别笑,是正经事。”
姐妹反驳,“我又没说不是正经事。”
何有香在众人一片讪笑声中,和秋生一起走进了冷库。
秋生说:“你就在门口守住冷库门,千万别让人给关上了。”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冷库门一般都是朝外面开的。里面不能留金属把柄,否则,金属导冷,会冻住门缝,造成冷库门不好打开或损坏。所以,冷库里面是打不开门的,只能让人守着。
恰恰,冷库外面刮来一阵大风,将库门推拢。尽管何有香看到了,但她没有经验,没有及时奔出来抵挡着库门。只听得“哗啦”一声,库门锁上了。
正在理货的秋生问:“什么声音?”
何有香说:“冷库门被风关上了。”
秋生掏出手机,准备打给保安卢大勇,让他来开一下门。没想到手机无信号。“坏了,手机无信号了,又停电了?”
何有香也掏出手机,四处找信号,也没有。“只怕不是停电,是后面的学校在高考,手机信号被屏蔽了。”
何有香说得神态十分轻松,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了。
秋生知道,工厂出于成本考虑,冷库根本就没有建“逃生通道”。虽然秋生穿的有棉大衣,但何有香是一身单装进来的。如果坚持到下午上班,刘部长来救,两人已经成僵尸了。
秋生说:“快敲门。”
何有香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连连责怪自己。“都怪我,都怪我……”
两人敲了一阵门,屋内听到“呯呯呯”的声音像打雷。因为墙壁和门都有隔热层,屋外根本听不到,何况还根本就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何有香开始发冷了,秋生急忙将棉大衣脱下来,给何有香穿上,也连连责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让你跟我进来。”
何有香说:“说这话已经晚了,赶紧想办法出去吧?”
秋生说:“基本上没有办法,只能等刘部长上班。”
何有香每次进冷库时间都不长,没有得到锻炼。身体很快出现不适应的症状:迷糊,嗜睡,整个身体晃动起来。
秋生说:“不能睡,何有香,一睡就会睡过去的。”
“那怎么办?”
“我们来跑步,来卸货。”
秋生拉着何有香圈圈地跑,跑得没劲了。
两人搬货也搬不动了。
秋生和何有香身上的热量在一点一点散失到冷气之中。
秋生知道,这不是一条逃生的路子。
秋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货品拖到一个角落里,一箱紧挨一箱,搭了一个“小棚子屋”。他将何有香抱了进去。
秋生期翼“小棚子屋”能够多保存一会儿他们的体温,最好能像捂火种一样回温。
但事实上,情况很严峻。
何有香失温比秋生要快得多,尽管秋生搂抱着何有香。迷迷糊糊中,何有香敞开棉大衣,让秋生一起钻进来。
秋生有些犹豫。
何有香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
秋生说:“不会的。”
何有香说:“我好冷啊,好想睡觉啊。”
秋生说:“睡不得的。”
秋生与何有香隔着一层薄衣服,搂抱在一起。秋生的热量传递了一点到何有香的身上。
何有香露出一丝笑容,“你们男人还真是一个火炉子呢。”
对于秋生来说,何有香何曾不是一个火炉子呢?
两个火炉子在相互炙烤,生命的时间线在慢慢延长。
这时候,人类最伟大的机能,逐渐被碰发。何有香稍微清醒了一点,身体内部涌出了一点点回过劲来的热量。她看着秋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的和秋生融合。激情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汞柱,不断地在向上攀登着。
生命在离他们远去的路上停下了脚步。
秋生紧紧搂抱着何有香,生命在激荡处开始产生热情,产生热量。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生物电”开始满身游走。
但是,既便是使出了“最后一招”,残酷的现实环境也很难让他们捱过中午“被人遗忘”的几个小时。
关键时刻,苍天再次敞开了博爱的胸怀。冥冥之中,苍天想起了何有香和秋生。
卢大勇在出厂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何有香。因为没有看到“特批”让他看的“电臀”,他很肯定何有香没有出厂门。
卢大勇说:“怎么没看到何有香呢?”
同事说:“可能还在车间里没出来吧?”
卢大勇开始进车间寻找,空无一人。他打何有香的电话,电话也不通。
卢大勇着急了,发疯似的到处打电话寻人。他们保安室有一部座机,可以打出去。
最后打到销售部刘部长手里,刘部长问:“你们看到秋生了吗?”
“也没有。”
“那就快到冷库去看看。”
卢大勇几个人赶到冷库,找到了“小棚子”屋里,揭开了何有香和秋生裹得紧紧的棉大衣……他们已经精疲力尽,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也许就是因为那延续的几分钟“热情”,让生命彻底调换了一个行走方向。
何婆婆的大半辈子都很独特,包括搬到这个岔路口居住。
关注了何婆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应该对人生啊命运啊,有了一点的理解能力。但对于“秋先生”是谁,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何婆婆曾经乜斜着一双不太灵活的眼睛,淡谈一笑。“傻姑娘哎……你是没办法搞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