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一、邮袋

董师傅喜欢骑摩托车，驮两个旧邮袋，到小街上到处跑。他是有事情要去做，也是他骑摩托车有一种情结。

这里的小街，比小镇小不了多少，是原来的乡政府所在地。后来乡政府撤销，一些小机构也随之一起跑了。而邮局要留下一个看门的，便在小街留下了一个点，好方便群众。物色留守人员时，董师傅主动找领导报了名。因为他的家就在旁边，媳妇儿就在邮政储蓄银行上班。

董师傅在邮局干了一辈子，自从当兵复员回来，傍着媳妇儿进了邮局，当邮递员。开始是骑自行车驮两个邮袋，往乡下村子里送信送报纸。乡下是土路，晴天还好，下雨天时间过长，道路泥泞不堪，就只有用人驮两个邮袋搭在肩头下乡。后来，乡下的道路越修越好，他才开始骑摩托车。两个邮袋塞得满满的，邮袋上面，加上车屁股，也架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情景很别致，只有董师傅独一无二。

现在，领导照顾他，说他年纪大了，不要他往乡下跑了，只留下邮政快递点的活儿。这活儿很轻松，邮车来，他接受几个大邮包，再电话通知别人前来领取，然后坐等。

董师傅的屋门口很宽整，那是让中型邮车来回倒腾的地方。平时顾客来拿邮件，也可以停车。场子旁边，与邻居相衔接的地方，建有一个长形圆头的花坛。那是一堆老旧青砖无法处理，堆在这里，董师傅索性就请师傅砌了这个花坛。不过，花坛里种的不是花，是媳妇儿种的一些小菜。今儿的葱，明儿的蒜，不图补贴家用，只图方便快捷。

董师傅美中不足，说：“要是能种上一排花树就好看了。”

媳妇儿说：“伊……呀，你这个粗人，什么时候喜欢上花花草草了？”

董师傅看媳妇儿的那个酸劲儿，知道惹翻了醋坛子，连忙“纠正”，“好像种花树有些浪费，还是媳妇儿种菜实惠些。”

媳妇儿这才笑容满面。

媳妇儿刚刚从邮政储蓄银行退休，年纪不过五十岁出头，身体打得死老虎。女儿已经出嫁，外孙又不要她带。媳妇儿浑身是劲儿，除了打麻将，就只能盘花坛里的菜，很大部份是有事儿惦记，是个寄托。

有人曾旁敲侧击过董师傅：你媳妇儿日里夜里，带彩很大。好多人都是因为打麻将把身体打垮的，你要管住一点。

董师傅是个“马大哈”，家庭生活一直很顺利。他在邮局还熬过几年就可以退休了，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

董师傅说：不会的，她打个几年，打吃亏了，自然不打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媳妇儿真的趴在了麻将桌上。

无情变故，咣当一声，像敲墙打孔砸出了一个大窟窿。董师傅懵了，小街上的人也都懵了。

没有了媳妇儿的生活，董师傅走进走出，形只影单。尽管他的兄弟姐妹经常过来走动，经常打电话联络。但每次看到董师傅的笑都觉得是强颜欢笑，心里都不太舒服，都在暗暗伤心落泪，感慨人生不公。

此时，董师傅会反过来安慰亲人：没事，我一个人过得蛮好。

没得媳妇儿种菜，花坛里面空了，开始长野草，长月亮红刺。有时候，小孩玩的乒乓球飞进去都没办法弄出来。

董师傅想起来，没得媳妇儿阻挡，他可以种花树了。

说干就干，董师傅找人借了锄头篾刀，抽工摸夫，用了几天时间将花坛上的杂草除了，将土壤翻了个遍。看上去干净多了，舒服多了。

邻居问：“还种菜吗？”

董师傅说：“不种菜了。我没得那个技术，没得那个耐心。”

“那你想干啥呢？”

“我想种一些花树。”

“种什么花树，你想好了吗？”

“还没想好，我想先到卖花树的地方去看一看。”

于是，董师傅骑着摩托车，驮着他的两个标志性旧邮袋，穿梭在几个花卉基地的大棚里。

 二、栽花树

董师傅与花花草草打交道，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对花草的知识，大多来自于电视上面的纪录频道，那是编导加过工的画面。他看到后，只能说一些“好漂亮啊”之类的简单词汇。究竟如何漂亮，他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董师傅一进花棚，面对满眼鲜花，色彩斑斓，他就傻眼了。像看天上的星星，遥远陌生而又明亮闪烁。

他不知道应该选哪一种了。为了掩饰“苍白与欠缺”，他一个一个花卉基地跑。要求商家介绍几种花树，然后“活学现用”，跑到下一个基地充当“内行”，避免商家喊高价。自从媳妇儿离开以后，董师傅一个人生活，锻炼出来了的一些“小精明”“小经验”。一个一个地积累起来，让董师傅“聪明”了不少。

面对“胸有成竹”的董师傅，精明的商家运用“条件附加”，来试探董师傅的想法。“你是想摆放呢，还是想栽培？”

“栽培。”

“那好，这些都可以栽培。”商家呼地一挥手，花卉淘汰了一半。“你是想以花朵为主呢，还是以花树为主？”

“花树为主。”

“那好，这些都是花树。”商家又呼地一挥手，鲜花淘汰出局。“你是喜欢看绿叶子呢，还是喜欢闻香味呢？”

“又喜欢看绿叶子，又喜欢闻香味。”

董师傅的“底”被商家摸出来了。商家直接带董师傅来到一种花树前。“那好，按你的要求，只剩下这一种了。”

这种花树青枝绿叶，叶片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拇指大小。每一枚都带翘指状，喜感十足。“这叫什么花树。”

“四季桂。”

“桂花树？”

“小桂花树。”

董师傅知道桂花树，有些大城市里，马路中间的隔离岛上，就有这种树，大叶片，大花朵。“它不会长得太大吧？”

“不会。这是绿化树。”

“花呢？”

“它只在每年的上半年有几次花期。”

“哦……时间不对。”董师傅看上了四季桂。“好吧，就是它了。多少钱一棵？”

“两百陆拾捌。”

董师傅看着商家的眼睛，“有这么贵吗？”

商家说：“不贵，四季桂蛮俏。你看我卖得只剩这几棵了，后面的还没有跟上来。”

这有点出乎董师傅的预料，他本打算几十块钱一棵，买个几棵“装修”一下花坛。谁知他看上了四季桂，爱不释手。想买“所爱”，就得掏大价钱，想买便宜就不是“所爱”。董师傅还不是“大亨”，还不会脑壳发热，一掷千金。“你优惠一点，买两棵。”

商家也怕生意落空。“这样吧，两百肆拾捌，再不讲了。”

“两佰贰拾捌，怎么样？”

商家不再接话，只着脑壳挠。这是“假模假样同意”的表情。“我的力气钱都没赚回来哩。”

董师傅一边邮袋装了一棵四季桂，拖回来了。栽在了花坛的两头，中间留了很长一块空地。

邻居问：“这中间怎么办呢？”

董师傅说：“我想好了，就从山上挖一些野草皮回来，做成草坪。”

邻居点头，“对，这个主意不错。”

山上有一种野草叫“刺萍草”，匐地生长，成年草近一拃高，根连根，须连须。它生长的位置，别的草叶甭想伸头，很适合当地坪草。

董师傅上山把“刺萍草”修成一条条方块，用两个旧邮袋搭在肩上驮了回来。一趟又一趟，像他早年往村子里送报纸一样。

董师傅将“刺萍草”一块一块拼贴到花坛上面，很仔细，清丝压缝。

决心一下，短短几天，花坛就变了大模样。虽然不尽完美，与董师傅的心中所愿有一定差距。但几场雨后，“刺萍草”脑壳一揪，撑起来“看四周新环境”了。四季桂经过几夜露气一提，精神头就蹦出来了。叶片绿油油的，散发出青春光泽。

三、新媳妇

自从整理出花坛，自从栽上四季桂以后，董师傅就有事情做了，不再窝在屋子里遮遮掩掩了。每天，不管是饭后茶余，还是闲暇空当，都会围绕着花坛转悠。像看他刚生下不久的孩子一样，四季桂每一个细小的成长和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四季桂代表着他，向外面展露出的心境与心思。和看戏听词、说话听音一样，四季桂也有花语。它能代表许多美好，比如“亲情相随”、“生机盎然”、“实现愿望”等等。

有心人会看懂花语，都认为董师傅之所以栽两棵四季桂，是在向人“请求”，他想找一个新媳妇了。

不管这种猜测正不正确，人们的愿望是美好的，都希望董师傅能够很快地恢复原状。

看到四季桂“双栖双飞”，人们纷纷回过味来。因为有传统的“三年守孝期”或者说是“一般为三年的调整期”，许多想为董师傅介绍新媳妇的人，即便“心中有数”，也得按住。四季桂“事件”就是一道“闸门”被打开，有战友，有同事，有邻居，有兄弟姐妹一块儿涌了进来，令他应接不暇。

董师傅的为人很逗人喜欢，工作稳定，退休工资有保障，人也还长得不赖。这些因素齐聚，像收集到一个玻璃瓶里的珍珠，注定会熠熠生辉。

董师傅接受了几个人相亲，没有找到合适的。

董师傅有时候上网，会逛到论坛“婚姻版块”，随便拖着鼠标浏览。董师傅虽然年纪大了，心态还没有老化，意识还很清晰，还知道“要跟上时代步伐”。

“婚姻版块”信息量大，更新及时，资料齐全，比老式的媒人效率高多了。

上下“梭动”间，董师傅看到一张照片“似曾相识”，他急忙回拨鼠标重新寻找。这个女人便清晰地“驻留”在了电脑屏幕上……原来，这个女人的相貌，竟然和董师傅的媳妇儿长得有点像……这很关键，男女相亲，眼缘第一。媳妇儿在董师傅的心目中，是以美好样式出现的，成了固定印象。董师傅会有意无意拿她去与新媳妇做比较，能找到“相近者”，心里会有极大的安慰。毕竟人都有一种“无限接近”的欲望，和董师傅重新整理出花坛的意思一样。

董师傅照着资料上的电话拨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很柔和的声音。这种柔和，像一根针扎到了董师傅的身上。出现的感觉不是痛，而是痒。像挠到了他身上的“痒痒神经”，董师傅禁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董师傅知道，新媳妇就是她了。

这时，董师傅的妺妹也帮他物色到人选，打来了电话。

董师傅却说：“我已经找了一个。”

妹妹吃了一惊。关于再找伴侣，他们曾经商量过。主要意思是说，先不要慌，多谈谈，多看看。半路夫妻有很多隐藏的地方，一时半会看不明白。董师傅也答应得好好的，突然说已经找了，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妹妹问：“是哪个介绍的？”

董师傅回话：“是在网上联系的。”

“多大年纪？”

“小我九岁。”

“她的家在哪里？”

“就在城郊。”

“子女呢？”

“就一个儿子，离婚后跟了男方。”

“工作呢？”

“个人做生意，到我这里来就关了门。”

妹妹不再说什么了，但妹妹总有一种疑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新媳妇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初次见面，来到董师傅家里，就几天没有回去。

董师傅说：“快递点人多眼杂，如果有人来，你就藏在里屋别出来。”

没想到，董师傅和人唠嗑，时间长了一点。新媳妇没有憋住劲儿，从里间出来，向人“亮相”了。

董师傅找了新媳妇的事，像过年炸响的一个“二踢脚”炮仗，一下子全街都听到了声音。

关键是栽了“四季桂”不久，时间比较短。有些准备说亲、但慢了一步的人，只好“偃旗息鼓”。

 四、儿子插队

新媳妇来到董师傅家就不走了，天天做着一个媳妇应该做的事。洗衣服，晾被子，烧火燎灶，在后院和厨房弄得动静很大，弄得到处叮当哐啷响。

前面经常来拿快递的人，习惯了董师傅家的安静，听到一点响声，异样惊耳。“董师傅，后院是什么响？”

董师傅说：“是媳妇在后面。”

“哦……找了新媳妇，恭喜恭喜！”

新媳妇粘在家里不走，是想快速解决一件事儿。这件事不说人们都明白：结婚证。

董师傅虽然也明白，却不想这么快就拿手续，不想将自己过早地“筐”进来。但一个半老男人，血气犹存，经得起女人“几摆几摇”呢？经得起“几碗迷魂汤灌”呢？

董师傅和新媳妇领取了结婚证，成了名副其实的两口子。

虽然没举行仪式，没有广而告之，但现代通信流传之快，今非昔比。董师傅和新媳妇两口子进入角色也“扬鞭催马”，不同于以往。

新媳妇看着花坛，对董师傅说：“我也挺喜欢四季桂。我怎么感觉一棵是你，一棵是我呢？”

董师傅说：“说明我们两个命中有缘呗！”

过了一段时间，新媳妇又说：“我觉得就只两棵还是少了，形不成景观，形不成气氛。”

董师傅说：“这东西有点贵，我原本打算把花坛栽满的。”

“想买嘛，就不嫌贵。我来出钱，还买两棵，把中间的空填了。”

董师傅想，现在不是他一个人“作威作福”，而是两个人“同舟共济”了，新媳妇的话至少得听一半儿。“好吧，我这就去买两棵回来。”

依旧用旧邮袋，依旧用摩托车两边驮，依旧找到旧花屋、找到了同一批次的四季桂。

董师傅问商家：“你不是说很俏吗，怎么还有剩下的？”

商家尬笑，抢着干面子道：“知道你还要买，特意跟你留的。”

这本是闲话，一笑两个哈哈，就都过去了。

董师傅将新买的两棵四季桂栽到了花坛中间。尽管批次相同，但挪动的地方不同，相差了一段时间，有点儿微小的区别。像一母所生的四胞胎，前一分钟出生的，就有可能比后面跟来的弟弟妹妹茁壮健康。

不过，整体看上去，倒也和谐。

有一天，董师傅正在收发快递。有一个小伙子，背着背包，出现在他的面前。

董师傅顺嘴便问：“你拿快递吗？报一下你的手机号码。”

小伙子一笑，“叔叔好，我是来找妈妈的。”

新媳妇听到儿子的声音，急忙赶出来，“儿子，你回来了？”

董师傅听到口气有点不对，什么叫回来了？如果是跟着前夫的儿子来看望妈妈，应该是“儿子，你来了？”

董师傅疑疑惑惑望着新媳妇，希望她能解释。

新媳妇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回来了。”

董师傅心里一惊，“没听说你有小儿子啊？”

“多一个人喊爸爸，你还不高兴吗？”新媳妇故意打岔，把话茬往好的地方引。

新媳妇赶紧叫小儿子喊爸爸。小儿子也乖巧，顺着改口喊出了爸爸。

董师傅没听习惯，一时忍口没有回应。他只有一个女儿，还没听到过人长个大的儿子喊爸爸。一声爸爸，喊得他挺有感觉，喊得他先前对新媳妇产生的“小小不快”烟消云散。

既然答应了当爸爸，就有爸爸的责任。小儿子结婚，生子，购房，董师傅都在“力所能及”。

就是事隔几年之后，又有一天，董师傅从外面回来，看到小儿子在家里。董师傅说：“你来，怎么不把孙伢子带来玩呢？”

小儿子只笑不语。

新媳妇又出来解释，“这个也是小儿子，他们是双胞胎。”

董师傅惊得睁大眼睛，脑子瞬间泛白……事后，董师傅责怪新媳妇，“不管你有几个儿子，你都应该先告诉我。”

新媳妇说：“我已经预先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你明白了。”

“什么时候？”

“那天买四季桂栽的时候。”

董师傅不再说话了，他当天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新媳妇一定要掏钱买“不是太便宜”的四季桂时，他的心里就打了一个省略号。现在看来，这个省略号里包含着很深的含义……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过以后，因为中间插进了两个儿子，董师傅的家里不仅恢复了以前的热闹，而且还有“过之而不及”的景象。

静下心来的董师傅，突然想起卖花的商家说过，四季桂有几次花期，几次花香。他怎么感觉，这么些年来，印象里只有绿叶呢？

董师傅开始认认真真地寻找，仔仔细细地辨认。有一天，他看到了枝桠间嫩绿的花苞，高兴地喊：“媳妇，快来看，长花苞了。”

新媳妇过来看了看，“那是芽苞。”

几天以后，董师傅再看，枝桠间果然撑开了一片一片新的叶片，让四季桂更加郁郁葱葱。

都说四季桂会开花，花朵很小，隐藏在叶片里面。都说四季桂会散发出香味，香味也很小，想嗅闻的人必须深埋鼻翼。

董师傅一直耐心等待着四季桂开花，耐心等待着四季桂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