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付爹对于放羊没有多大概念,仅仅止于对“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这句俗语的理解。但就是这句俗语,使三儿没有和付爹骨肉分离。
三儿两岁时,母亲便得病离世,付爹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眼看锅里无米起炊,领养三儿的夫妻已经来到了家里。三儿像明白了既将“骨肉分离”似的,在大姐的怀抱里哇哇大哭。大姐虽然也年幼,却流着眼泪不肯松手。
付爹心如刀绞,“算了,我还是自己养起。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果然,付爹真的像放羊子一样,把三儿他们几姊妹喂养大了。虽然极尽辛苦,但一个一个都搬够了饭碗,一个一个都离开了付爹。付爹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轻松了一大截。
付爹老了,应该退休了;付爹累了,想好好休息了。付爹将田亩租了出去,也能有一部分租金过日子。不够的话,有儿女补贴。儿女们建立了一个“公共账号”,绑上了他的手机。三儿用了几天时间,陪着付爹到街上,用微信刷卡支付。付爹学会了,天天都在用手机消费。每次刷每次有,他不用担心不够用。他觉得很神奇,很开心。
付爹每天吃了饭,不是在村里转悠,就是在村子旁边的大堤上枯坐。在村里还好,有人吹风,有人聊天,一晃半天过去了。
没人的时候,别人忙的时候,付爹就一个人来到大堤上。适合晒太阳的季节,他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望一望天上的白云,看一看远处的城市高楼建筑,抑或瞅一瞅大堤顶上,时不时地驶过一辆汽车,车后卷起一阵漫天大灰。
夏季热天,付爹就躲在堤脚下的树荫里,吹风打瞌睡听知了叫。有时候还可以碰上喂牛的牛倌,跟他们撮几句白。一天日子,也是眼睛一眨,可以过去。
冬季天冷,付爹吃饱穿暖,独自一人来到大堤上欣赏雪景。付爹的文化不高,描绘不出看到的漂亮雪景。但只要喜欢看,觉得心胸开阔,心情舒畅就够了。
三儿比较细心,经常打电话回来。付爹很有几次都说“在大堤上面”。
一个人在大堤上面会干什么呢?肯定是枯坐,形只影单。
三儿想了一个办法,跟付爹说:“我跟你弄一只羊回来养吧?”
付爹说:“我要羊干什么?”
“跟你作伴啊。”
不久,三儿果真跟付爹弄回来一只羊。
小小白羊,小女孩一样的漂亮,脾气温和。付爹走到哪里,小羊就跟到哪里,缠脚而行。如同看到了当年小儿小女们膝前绕欢的情景,付爹变得有点喜欢小羊了,
付爹将小羊取名为“白云”,是他在堤上躺着,看着天上白云从眼前飘飞而过时想到的。
付爹跟孩子们取名时,是看到什么取什么。老大叫石秀,是看到村里的路上正有人从车上下石头籽儿。老二叫土块,是脚下乍然被一块土坷垃绊着了,差点摔了一跤。老三就叫三儿,是看面前有两个孩子站着,懒得多想了。
付爹想把“白云”当作小儿小女来喂养,想喂饭到它吃,加菜淘汤。谁知,白云不是在家里喂养的物种,一个劲儿地朝付爹咩咩叫唤,逼迫付爹将它领到大堤上去吃草。
大堤是一条汉江支流的大河之堤,巍峨磅礴。两边的护坡林带,宛若玉龙盘绕。站在堤底下看,堤顶在天上,树巅在云端。
大堤两侧,碧草茵茵,是“白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好草场。
就这样每天,付爹都带着白云来到大堤上面。说不清是白云想来到大堤上吃草呢,还是说白云想带着付爹到大堤上来玩耍。
有一天,付爹的“舅倌”来看他,带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尽管它是一只“中华田园犬”,但也属于那种耐看型的犬种。舅倌家的母狗下了一窝崽,要松窝了,左邻右舍纷纷伸手来讨。舅倌想起了付爹,送了一只过来。虽然姐姐不在了,但这份亲情没断。岳父岳母逢年过节,付爹都会十分积极前去拜年看望。
舅馆说:“这是我们刘家的一只狗,你要把它当着我姐的一个娘家人来看待呢。”
付爹说:“那是自然。”
所以,付爹对这只小黄狗是倾注了一定感情来喂养的。
小黄狗仿佛知道这里是“亲戚”家,一放下地就蹦的蹦的和白云“小表妹”一起玩耍。白云不擅长蹦跳,但会转转地兜圈,会尖细着嗓门,咩咩互动。
看着和谐的“小黄”和“白云”相互嬉闹,付爹和舅倌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从此,村路上和大堤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付爹手拿羊鞭,双手背在身后,走在前面。白云脚跟脚手跟手,四脚忙不迭地跑在中间。白云身后才是小黄狗,有时远有时近。小黄狗照着一丛草,提起右后腿泚完一泡尿后,会一阵猛跑追赶。
这种情景,不分早晨和晚上,只分背景颜色的春夏秋冬。各有意味不同,各有迷人之处。
白云渐渐长大,长成了漂亮公主。时不时地会对着天上的白云或者大堤的远处,咩咩叫上两声。小黄渐渐长成大黄,健硕的身姿,顶着一身柔顺发亮的鬃毛,跑动起来,会有一种潇洒的飘逸。特别是一条粗尾巴,竖在风中,会有一种旌幡猎猎的感觉。
有一天,付爹在大堤上一觉睡醒,发现大黄和白云都不见了。他欠起半边身子,喊:“大黄,白云。”
平时,它们都在附近。大黄会从草丛中抬起脑壳,汪汪叫两声作为回应。白云会从树林子里蹿出来,露出白色身影。
然而,四周没有动静,只有迎面而来的风儿在“风吹草动”。
付爹拉起嗓门高喊:“白云……大黄……”
风儿也带着付爹的焦急,帮忙四处散播,四处寻找。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付爹、白云和大黄,早就成了三位一体,形影不离。
在堤上找了一个来回,依然不见踪影,付爹纳闷了。这段大堤,在付爹眼里,虽然无穷无尽,不见首尾。他们平时,也只在这个区间活动,大黄和白云不太可能跑出这个范围,离“境”而去。但眼下没有找到,说明它们已经“心生别念”了。
付爹只好坐下来,没有方向,既便是找也是徒劳。
付爹相信,大黄和白云不会不讲情义,轻易离去。三者之间的信任和情谊告诉他,他只需要在这里等,耐心地等。
付爹等着,等来天上飞过来一朵朵白云。他觉得这些云朵都很像他的“白云”。
付爹等着,等来天边飞起一片晚霞。他奇怪,这片晚霞里,怎么也有云影,像他的大黄正在撒蹄奔腾呢?
付爹仿佛听到了大黄和白云的叫声,他急忙抬头,寻声而望。大堤远处,霞光浸染的地方,他的大黄和白云,正欢快地朝他飞跑而来。
付爹喜不胜喜,激动地抚摸着大黄和白云的脑壳,“你们回来了,我的乖乖……以后想出去,先跟我说一声呀!”
听听付爹这口气,完全把大黄和白云当着自己的子女了。
付爹没有注意,大黄和白云为什么要出去溜达。反正,大黄和白云出去了一次之后就老实多了。白云一天到晚嘣的嘣的啃草,大黄也不再纠缠着白云嬉闹,一个劲儿地趴在那里假眠。不时地睁一只眼睛瞧瞧白云,不时地摇一摇尾巴。
付爹坐在草地上,两膝张开,双手交叉绷住双臂双腿。凑成了一个稳定的坐墩形状,任其打瞌睡,不会翻桩。
有时,脑壳一歪,瞌睡一扬,惊醒了。擦一擦嘴角的梦涎,朦胧睁眼瞅一瞅大黄和白云还在旁边,眼皮一耷,又往瓜哇国那边趟过去了。
付爹有睡不完的瞌睡,充分说明他心里已经放空,不用放事情了。
白云身上的毛,长得越来越有光泽。比天上的白云还白得纯净,白得好看,且身子越来越浑圆。
见此情形,有经验的村民提醒付爹,“你的白云可能怀了毛毛呢?”
付爹一惊,“瞎说吧?”
“有点像。”
“你有经验,你帮我检查看看。”
“可以。”村民伸手在白云的肚子下面托了托。白云咩咩反对,朝旁边让了过去。“看情形,十有八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混的羊群,你不知道吗?”
羊子怀孕有两种途径,一是人工授精,二是“混羊群”自由交配。付爹说:“还真不知道呢?”
村民一笑,“看你的白云什么时候脱过圈喽。”
付爹想起来了,两个多月前,大黄和白云一起“失踪”过。原来是白云发情,顶着风,嗅到公羊的气味,找过去了。大黄怕白云跑丢,一路跟过去,又一路带了回来。
付爹捧着大黄的狗脑壳,恨不得嘴对嘴亲上去。“我的招财狗哦……!”
说话三个月之后,“付氏家庭”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一只小羊羔,一只和白云一模一样的小羊羔。
寒暑易年,莺飞草长,盛旺如斯。付爹的羊越来越多。如果任其在大堤上散布,完全像天空中风吹散的白云一样。
羊多了,付爹取不来名字,也懒得取了,就统一喊它们为白云。
也许是白云选得刁,每次找的都是“高贵王子”,所以生下来的后代都洁白如云。
羊多了,难免有不听话的、调皮的羊“自由散漫”。每次都是大黄听付爹的口令,去把羊们圈回来的。
大黄确实是一个身份不高贵、却很实用的帮手。付爹有它协助,轻松了许多。
都说羊脚不沾水,千真万确。羊子下河边喝水都是小心翼翼的,四脚戳在水边的泥沙里,身子往后坐,生怕掉进水里。更不用说下河清凉洗澡了。
一只两只羊子付爹还能对付,白云回到圈里,付爹拎两桶水,浇一浇就解决了。羊子一多,就超出了付爹的能力。
问题是大河边有一个天然的浅沙滩,涨水落水都有一片适合洗澡的区域。不能好好利用,实在可惜。
每当天热,付爹和大黄都喜欢在这片浅水滩里泡一阵子。
付爹很想将羊们也赶下去,他试图赶过几次。不管是往水下吆喝,还是在身后甩响羊鞭,都无济于事,羊群喜欢往坡上跑。不是大黄帮忙跑动圈住,就要逃跑上堤的。
付爹改变策略,觉得还是要从白云身上下手。它是母亲,它是老祖宗,有一点“号召力”。
再一次下河喝水,大黄故意先下水,将近水搅浑。
白云喜爱干净,站在浑水边不愿低头喝水。
大黄往水深处前行一步,回过头来朝白云汪汪叫了两声,鼓励白云朝前面走两步。
白云怯生生地朝前伸了两次脚,终于往前移动了。也许是它看到大黄就在前面为它探路,水也不深,便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这一步很关键。白云感受到了河水的凉意,扬起脑壳朝着宽阔的河面咩咩称赞,也是向身后的子孙发出呼喊。
羊群跟着白云涉水而入。
河水漫过沙滩,不疾不徐。
大黄在前面走动,划分着深水区的界线或提醒羊们不要越过“安全线”。
其实,羊子应该不怕水,缺乏的只是胆量。你看,有时小羊落水,都会自己泅水上岸,从来没听说过小羊有淹死的。
付爹坐在岸边,看着水里的羊子,真像一朵朵白云落在水面。
有责任心很强的大黄照管,付爹不用担心。他也脱了衣服,在羊群的上游,悄悄窜入水里。
夕阳西下,霞光旖旎。高高的大堤上,高高的云端里,付爹拿着羊鞭,双手背后。归家的影子在前面伸得老长老长。
一群羊跟在付爹的身后,似白云游荡。
大黄朝着夕阳,汪汪叫了两声,算是今天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