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找到我的月光衣
本来很平平常常安安静静的泥塘村,因为一个余老爹,孕育了一个“荷花仙女下过凡”的故事而名声大噪,远播四方。
很多人一谈起泥塘村,都会问:你们说,荷花仙女下过凡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而这个故事,神话与现实的融洽度十分高,以至于一般人很难分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不是真。再说也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都是以圆满和说得过去为标准来叙述的。都说:余老爹实有其人,应该是真的吧。
像民间有一句俗语说,“说的像做的”,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个故事的属性,等同于我们写小说给人读,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故事口口相传,“修改”出了许多版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
其中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说,余老爹年轻的时候,父母双亡,家徒四壁,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又喜欢喝酒,且一喝就醉,经常性地在村里走路摇摇晃晃,倒是符合他那种神仙人儿过神仙日子的状态。
说是有一天,余老爹在亲戚家喝完喜酒,自然是喝高了。踉踉跄跄回到村口泥塘旁边,实在是撑不住,扶着一棵杨树,像一摊软泥一样垮倒在地下,酣然入睡,甜蜜入梦。
过不多久,余老爹被一阵女人的嬉笑打闹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原本黑黢黢的夜空,豁然一片开朗。月色如荧光在田野上撒开,明媚亮丽。泥塘里,荷叶荷花林立,疏影迷离。随着清凉夜风,一阵阵荷香欣然扑鼻。
余老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浓郁的荷香味,酒醉加香醉,更是一塌糊涂。他被香味吸引,被嬉笑牵扯,攀着一棵一棵杨树,朝月光最亮处寻找过去。
那是泥塘中间的一片白水,没有长荷花,也没有长水草,胜似神仙瑶池。
月亮落到水里,被几个水中嬉闹的女人摇碎。粼粼波光,铺满了整个泥塘。
余老爹摇了摇脑壳,又揉了揉眼睛,以图清醒。
这种情景平时很少见到,到泥塘中玩水洗澡的都是一些臭男人。女人们是不会下水的,顶多是坐在泥塘边,将双脚汆在水里扑腾几下,看着男人玩水,等着男人尽兴之后一起回家。
这一次,一起下水的女人这么多,还个个都像不认识。
余老爹以为是自己醉眼朦胧,出现幻觉,或者是沉浸在梦乡。也就没当回事,老老实实地收回眼睛,准备回家睡觉。
这时,余老爹的脚下绊到了一件衣服。他以为是自己从肩头滑落的衬衣,随手拎起来,搭上肩,回家了,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
谁知,这几个女人是仙界的荷花仙女,经常趁月光明亮、夜深人静时,现身人间游水戏风。没想到,她们脱下的用以变换身份的“月光衣”,被余老爹稀里糊涂捡走了一件。就有一个女人变不回仙界了,只能下凡寻找衣服,这个女人叫何四珍。
第二天,泥塘村里突然天降好事。何四珍出现,到处打听谁家有单身汉,有没有人想找媳妇。
在村里人面前,何四珍穿着很随意,很朴素。脸相长得漂漂亮亮,说话轻轻柔柔,像春风拂脸。
泥塘村人可激动了,乡村人贫穷,鳏男光棍一大堆。有人领着何四珍一家一家相亲,何四珍都没有同意。
相亲完毕,一群人站在路上纷纷惋惜。“这么多好小伙子,一个都看不上吗?”
何四珍摇头:“还有吗?”
“没有了。”
恰好这时,余老爹出门挑水,准备做晚饭,被何四珍看到了。何四珍问:“这个男人是不是单身汉?”
“是个单身汉,但你更不得要。”
“为什么?”
“穷得叮当响。”
何四珍进到余老爹的屋里,一眼就看到了她那件银白色月光衣。不过,此时的月光衣已被余老爹的呕吐物弄脏了,发了黑,失去了法力。
何四珍伤心地大哭起来,哭得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何四珍才忍住哭泣说:“就找这家吧!”
全屋子的人,包括余老爹,都傻眼愣住了,半天醒不过来。
一年以后,何四珍跟余老爹生下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女儿,取名余小雁——这个可不是传说,是确信无疑的。因为余小雁后来嫁到外地,也生下了一个靓如天仙的女儿,也就是余老爹的外孙女。现在,外孙女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来泥塘村看望余老爹——也就是说这条故事线一直延伸到了现在。余小雁的女儿,就是这个神仙故事真实存在过的最得力的证据,而且还会继续绘声绘色地传说下去。
当时,人们本以为余老爹艳福不浅,家庭和女儿一并获取,会乐活一生。出人意料,何四珍突然失踪了,无法解释。则有人分析说,是她悄悄洗干净了月光衣,让月光衣慢慢自动恢复了法力。在一个月夜,姐妹们再来泥塘玩水时,她便悄悄地一起回到仙界。
所谓神仙一日,凡间百年。余老爹的一生,就这么在说说笑笑中,乐乐活活地过下来了。
其实,人们讲完笑完,还是发现过许多漏洞。只不过,人心善良,人情相通,都不会去钻牛角尖,谁的生活当中都难免会出现小小的瑕疵。这个故事,说白了,就是余老爹的老婆“莫名其妙”地来,又“无缘无故”地失踪,有点儿“神仙之作”。余老爹和村里人一起“自圆其说”,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件“月光衣”,让“神仙之作”更为“合情合理”。
现实中,更重要的是现在,余小雁的女儿也可以说成是余老爹的一件月光衣。因为她是余老爹天伦之乐的源泉,她是余老爹老有所依的强力保证。
二、 风吹野花一摇又一摇
自从打算搬走,回老公的老家,老公就截断接活,一直专注于收账。田地里的油菜还没收上来,小麦还没收上来,收账收得有些为难。他们也有些为难,菜籽小麦收上来之前,他们得走,他们得腾出所占的公屋。
老公是外省人,从十七八岁出来打工,制砖烧窑,就盘踞在泥塘村及其周围。成了泥塘村的编外村民,一直住在大集体生产队留下的旧公屋里。余小雁和他结婚时,没房子,没地方可去,就跟他一起借住到了公屋里面。说实话,公屋虽然空空荡荡,但却是砖瓦结构,比她原来和余老爹一起住的木头山架芦壁墙强多了。现在都在改善,都想住砖瓦屋,才有了老公帮助村里人制砖烧窑赚钱的机会。
他们以为,公屋几十年没动,会一直放在那里,会一直让他们废物利用。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村里一直用得好好的抽水柴油机,和人一样,说老就老了,说没劲就没劲了,说要换就要换了。需要三千六百多块钱,分担到几十户人家,每家每户要几十块钱,谁也拿不出来,只能打起集体时期留下来的最后一笔财富身上。
村长对余小雁说:“雁儿啊,不是老叔要赶你们走,实在是村里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余小雁说:“我不怪您呀,叔。”
这位叔跟余老爹的关系很好,也是陈进海的爹。如果陈进海不去当兵,这位叔有可能就会成为余小雁的公爹。她很尊敬他,有如对余老爹一样地尊敬。可惜,余小雁没有念过书,不会写信,不能跟陈进海联系。有可能会发生的姻缘,因此而烟消云散了。
余小雁和老公商量出路,回余老爹家是不可能的。不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余老爹家也只比牛棚大一点儿。落进他们两个,根本转不开身子,何况他们以后还要生小孩。如果找个地儿搭窝棚的话,地儿好找,荒巴野地多的是。破芦席旧塑料纸也好找,生产队里育早谷秧用的就是厚塑料脉,余小雁平时留心也捡了两块藏在家里。可是,平原上起风下雪,乌黑乌黑地大,不是担心被吹跑就是担心被压塌,不是长久之计。
算来算去,还是只有回老公的老家。最起码有一幢砖瓦房可以栖身,有几亩薄田可以糊口,将来有婆婆可以帮忙带小孩。不像余老爹这里,光吊吊一个,啥也没有,他们无法生存。
余小雁的母亲何四珍,生下她一年以后,说是回娘家几天,给她断奶,便一去永不回。她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母亲的印象。
她问过余老爹,“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余老爹说:“她是从泥塘里来的,我到哪里去找?我又没得那件月光衣,我又变不成神仙?”
“那是你们哄骗人的鬼话,只能唬外面的人,你倒还把自己唬相信了?”
“我相信。”
那个时候的乡村,说不清楚的事情,大人就喜欢哄小孩。比如,说我们的人是从女人的腋窝里生出来的,或是从树空里捡来的。如果是成年人说不清楚,那就编神话加以搪塞。
后来,余小雁才搞清楚,余老爹为什么不去找何四珍了。余老爹和何四珍结婚时,何四珍的前夫找来过。何四珍不愿意回去。余老爹安置了她前夫一顿酒,前夫便哭哭啼啼地回去了。如果余老爹也去找何四珍,极有可能也会被别人安置一顿酒,他也会哭哭啼啼回来一一那个时期,有一些女人就是这样生活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贫穷,穷则思变,相信“树挪死,人挪活”。
余小雁知道,她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存在。幼年时她们曾偷偷地来看过她一次,以后便杳无音信。她也偷偷前去寻找过,发现她们都嫁到了外地。对她来说,她们都和母亲一样,变成了天上的白云,飞走了,看不见了。
这个世上,注定她会孤苦伶仃,注定她只能和余老爹相依为命。
余老爹是个粗陋男人,不会抚养小女孩。每次吃饭,只会端一碗饭往桌子上一墩,从不关心余小雁爱吃不爱吃,只是比喂猪食强一点。
余老爹不会打扮余小雁,头发像乱鸡窝,身穿别人给的“百纳衣”。脸上脏兮兮的,浑身长虱子。别的女孩都不愿跟她一起玩,她咬着手指,站得远远的,看着小女孩们玩“抓籽儿”“跳皮筋”,样子好可怜哦!
同龄女孩都去上学了,只有她不能上学。从小就要帮助余老爹干活,烧火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割猪菜。不然连吃的都没得,只得挨饿。
余小雁没有玩伴,在家里只能跟猫子狗子玩。出门寻猪菜,只能跟野花野草玩。由此,她认识了很多野花。平原地带,水气充沛,生长的野花野草,多得她数不过来。
余小雁进入到了一个野花的世界,野花世界,比天还大。她经常会追逐野花,追逐蝴蝶,往远处跑。一闹就跑得忘记时间,忘记路程。经常要余老爹到处喊她,到处询问,到处找。
出人意料,余小雁喜欢野花的特性,让村里人产生了一种疑问:她该不会长大了,跟她母亲何四珍一样,四处跑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经风一传播,就在泥塘村里爱叽叽喳喳的女人心里落下烙印,扎下了根。以至余小雁长成大姑娘后,想在村里寻找个对象都受到了影响。
村里对余小雁中意的小伙子有几个,但都没有架住母亲们在耳边,像蚊子一样地嘤嘤嗡嗡,选择了保持距离。只有村长的儿子陈进海硬挺着脖子,愿意与她接近。
陈进海有一个小录音机,经常播放一些港台歌曲。余小雁每次从他的屋前经过,都要停下来听一阵子。
她觉得有一首歌特别好听。她问陈进海,“这是一首什么歌?”
陈进海说:“这是邓丽君的《原乡人》。”
“哦……《原乡人》。”
但事与愿违,他俩还没有达到相互表白心迹的程度,陈进海验上兵,走了。
临走的前一天,余小雁和陈进海就在田野上走了一圈。他们很少说话,就听了一圈《原乡人》:
山上那有路,路难行
弯弯那曲曲,一层又一层
小哥要去看小妹
不怕山高路不平
山上那石头大又硬
歪歪那倒倒一层又一层
小哥不怕硬石头
只怕小妹心肠硬
路边那椰树高又高
风吹那椰树一摇又一摇
小妹爱哥身体壮
哥爱小妹身苗条
香蕉那树上结香蕉
树上那香蕉一条又一条
哥和小妹一条心
小妹和哥心一条
……
那个时间是在冬季,田野上野花不多。留有印象的,好像只有黄色野菊。黄色野菊,与爱情无关,预示着他们的关系,注定没有结果。
陈进海走之后,余小雁躺在一丛丰茂的野菊旁边,嚼着野茅草根,一躺就是一整天。
在夏天,在夕阳西下时,余小雁有时也会来到泥塘边。看泥塘枯水丰水,看睡莲出水盛开。
村里有人说余小雁是在思念她的母亲,也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言外之意,以后的命运也有可能会像她的母亲。
冥冥之中,命运之中出现了相似的轨迹。余小雁的老公此时出现在她的眼前。老公每天与泥巴坯砖打交道,汗流浃背。也没有地方可以冼澡,只能到泥塘里来。
余小雁就坐在泥塘边,把脚汆在泥塘里浸泡消暑,看着老公在水里游来游去。一来二去,他们就熟悉了。余小雁到了婚嫁年龄,有人一撮合,他俩也没有选择,就生活到了一起。
公屋很大,他们占的位置很小。余小雁只搬来了一个人,把老公睡的床,用旧木板旧砖头加宽了一米。再就是立了一口灶,坐上一囗锅,就这么简简单单起了人间烟火。
老公干活,以前只专收钱,现在有了余小雁需要养活,也可以收粮食抵工钱了。所以,手艺进一步吃香。如果没有变故,他们应该混得不比别人差。
但是……人生路口的转折点还是太多。
余小雁早就在收拾东西,时间充裕得很。再说,他们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的。
余小雁在反复将一些物件装进蛇皮袋里,又倒腾岀来,再一次折叠和压缩。最好是两个人能背能扛,一起带走。俗语说,搬得三个窝,只剩一口锅。他们置东西不易,实在不想丢下要用的东西。
实在是没有东西可收拾的了,余小雁就想着出门去逛一圈,去看看那些野花,去和她们道一个别。
余小雁有两个姐姐,似有若无。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没有谁来跟她当伴娘。
五月之季,正是油菜花和一些野花绚丽开放的时候。五月之风,温和细腻,吹得花儿一摇三晃,很有一种妩媚劲儿。
余小雁闭起眼睛,深嗅五月的花香,眼前幻化出一场旷世婚礼。
田野上,油菜花盛开。场面宏大,气氛浓烈。
音乐就是那首《原乡人》,情意绵绵。
婚礼上,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像房前屋后渠梗河堤到处可见的美人蕉。
而那些乡村常见的平淡无奇的野花:美人樱,月见草,百合花,刺茨花……就是她的姐妹,就是她的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