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簇时间草,长得地方很到位。长在半边街上,长在一条巷口对面原纺织厂的院墙上,长在墙上一块水泥剥落的地方。准确地说,长在一条砖缝里,长在一人多高的头顶上一一如果长在地上,即便不被人们走来走去的脚板轧掉,也要被肖清海拔了去,收进他的撮箕里,倒进垃圾车斗,再倒进垃圾桶,再被翻进清运车……如此,这簇时间草早就没影了。
起初,肖清海并不晓得它是一簇时间草。他只是每天在半边街上扫完垃圾,想找个地方休息,又不能随便到哪棵树下坐着。他骑的垃圾三轮车,挡着哪个门店,哪个老板就不欢喜。他只能到老纺织厂的院墙跟前蹓跶,寻找稍微有点特色,他稍微喜欢一点的地方。
这时,这簇时间草就进入到肖清海的眼睛里,给了他绿色的感觉。时间草也在风中摇晃,仿佛在热情地向他召唤,使他停下脚步。他将三轮车紧紧地抵靠在了院墙上,坐在车斗里休息,喝茶吃盒饭打瞌睡,日复一日。
有时候,巷口内有老头出来,也会在这簇时间草下驻足而立。因为高高大大、溜溜长长的院墙上,许多都是斑斑点点的黑灰色,只有这簇时间草是青悠悠的绿色,能够给人些许安慰和联想。
因为半边街是背街,人流量不大。因为纺织厂早就关门停厂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院墙就要被拆除掉。那,这簇时间草就没了地方附着,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人人都知道,院墙拆除是迟早的事。有老居民对肖清海说:“如果那样,就可惜了这簇时间草!”
肖清海这才知道,原来头顶的这簇草叫时间草。他很少听说过这种草。他原来在乡下种地,乡下的田间地头,河渠沟埂,野花野草名目繁多,就是没见过这种时间草。他怀疑是不是城里人少见多怪,是他们闲时间多而臆想出来的。
肖清海问:“这明明是一簇野草,怎么叫它时间草呢?”
那人不屑一顾地看了肖清海一眼,说:“时间长了,你盯着它看上一年两年,自然就看明白了。”
自此,肖清海就固定了位置,每天都到这儿来。休息的时候,除了打瞌睡,都会盯着时间草看,胜过在婚纱影楼拍照片的儿子使用的那台高级照相机。因为照相机只是忠实地记录事物变化的瞬间,而他却能多一份人类的想象和思考。
有一次,肖清海正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歘的一响,惊醒了他。他寻声望去,原来是几只野狗从一个院墙的破洞处钻了出来,跑到半街上耍欢去了。
肖清海没注意,原来这簇时间草下的生命,不仅仅只有他。
这个狗洞可能是原来纺织厂的职工敲出来的,很小,洞沿有水泥抹过的痕迹。后来,水泥风化了,脱落了一部分,砖头也掉了几块,狗洞完全可以钻进一个人了。
肖清海匍匐下身子,朝院子里瞄了瞄。院子很大,全部长满了荒草。
肖清海嘀咕道:“这么大一个院子,荒废了好可惜呀!”
后来,单位在城区到处布置“环卫工人休息室”,半边街也分得一个指标。但是,半边街太窄小,放在哪里都显得碍手碍脚,引起半边街居民的嘀嘀咕咕。为此,管理肖清海的清扫班组长,搔破后脑勺也没想出办法来。
肖清海说:“如果确实没地方放,可以跟纺织厂讨一块地方,院墙里面多的是位置。”
组长不解,“纺织厂是有位置,但是大门在北边。转过去有两三里路,要半个多小时,起不到作用。”
“起作用,我有办法。”肖清海将组长引到狗洞跟前,“喏,这就是办法,可以钻进钻出。”
组长皱了皱眉头,“开什么玩笑呢,老肖。这是狗洞,人怎么能从这里面钻呢?”
肖清海说:“我是说,可以在这里开一道小门。”
组长说:“这么说还差不多。”
组长找人活动了一下。都是单位的事,又是环卫工人的福利待遇,影响不大。相关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
从此,院墙上开了一道小门洞,安了一块小门。每天,肖清海累了,就可以进来休息一会儿。后来甚至住到了里面,夜晚也不回家了。还买来钢锅煤气灶,买菜买米,能够简单生活了。
因为“环卫工人休息室”是午休室,不具备住宅功能。
没有水,肖清海有办法。每天,进半边街洒水的车辆都是固定时间上水。肖清海就在街上的上水栓那儿等着,可以顺便灌两壶水放在三轮车上拖回来。他是环卫工人,这应该不算假公济私,可以算自动领取“单位福利”。没有厕所也好办,肖清海在乡下经常用尿罐也能解决。他买了两个带盖的塑料盆,“两宝”分离。尿盆也不倒,就放在门口稍远的草丛里让太阳晒,让热量蒸发。每天晚上去取尿盆时,都蒸发得干干净净,连气味也一块儿蒸发走了,比洗涮得还干净。还有另一“宝”,就更简单了,是他的工作范围,不在话下。肖清海很得意,他认为这是他的“专利发明”。
这样,肖清海就有更多的时间观察院墙上的时间草了。
只要用心,只要盯着看,什么细微的东西都能看出区别来。肖清海发现,时间草还真有酷似时钟的特性。不过,它不像我们习惯关注的一圈是一天。而它的一圈是一年,四季分明。像我们人类,一圈就是一生一样,都可以说是时间。
春天时,时间草的叶片呈剑叶状,慢慢朝两边平直地伸开。好像时钟的指针指向“三点”和“九点”。随着夏季来临,它的剑叶增多,慢慢向上,像指针一分一秒地移动。到了秋天,竖起几根直杆,开出白里透红的花朵。花盘分开四瓣,组成了一个标准的时钟圆盘。
肖清海惊叹道:“哇……这么神奇呀,真的是时间草啊!”
而到了冬季,百草萧煞,时间草也不可避免如此轮回。它的叶片变黄,慢慢枯萎,慢慢垂挂下来,刚好圆满完成了时间草的“四季塑造”。
时间草的叶片慢慢一片一片掉落,被肖清海一次一次扫走。最终,剩下一簇草根,顽强地扒在院墙的砖头缝里。院墙一天不拆,这簇时间草就有机会迎来再一次的春天。
但,院墙肯定有一天会拆,肖清海肯定有一天会老。
院墙拆除后,老纺织厂的地盘,可以建好几幢住宅楼,或者是建一个工业园,最好是修建一座大公园,花簇锦团……肖清海也会退休,回到家里,回到儿子身边。以后,有机会就可以过来看一看,回忆回忆现在的风风雨雨。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肖清海的儿子都会开着车,来看望肖清海一次。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一年十二个月,十二次,也精准得像一个时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