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锦光没事干,经常到东荆河大堤上来散心。
以前,何锦光很喜欢到大堤上来。他从家里到鳝鱼池来,情愿绕太大一个弯,都喜欢从堤上走。他喜欢站在高高的大堤上,看蔚蓝的天空,看无边的田野和翠绿的村庄,心情开阔而又爽朗。他和女朋友明确关系的时候,也正是在这个大堤上。
何锦光自从热天收尾时,将几亩田的网箱鳝鱼起上来,便宜卖给鱼贩子后,就岔起玩到现在,一个秋天玩过去了,马上到了冬天。
今年干旱无雨持续了几个月,高温峰值超过历史。田里的玉米干成了佝偻老头,矮小加白穗。水稻地里干裂出的缝隙,可以落进小孩的脚。不仅何锦光长这么大没看到过,村里的老人也说是破天荒。
多多少少,村里人的收成都遭受到了损失。尤其何锦光,最为“惨烈”。
开始,何锦光还不以为然。认为他的鳝鱼池,紧靠东荆河旁边,年年收集从河里渗过来的水都用不完。所以,他年年收着东荆河的“红利”,没有注意修整水路。再说从二支渠疏通一条水路过来,路程过长,要花不少钱。他的钱是攒下来娶老婆用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修水渠的事情。
没想到,今年的河水就没见到漫上滩过,反而朝河中间越撤越远。何锦光鳝鱼池里的水,看着看着下跌,跌得他七窍冒烟。最后,鳝鱼池见底,将增氧器全部打开也无济于事。死鱼一天比一天多,晾在池埂上晒都晒不过来,苍蝇遍地,臭气熏天。
何锦光仰天长叹:“这是老天要拿我,不让我何锦光娶媳妇啊!”
何锦光的岁数不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女朋友。准备大干一场好结婚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女朋友结婚无望,一声不吭地出门打工去了,也不说婚姻到底做何处理。何锦光联系过许多次,想跟她商量“今后怎么办”。没想到女朋友冷冷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无权插嘴”,让何锦光心情郁闷透顶。看架势,十有八九要鸡蛋散黄。
村里的二癞子,是何锦光的发小,小来一起玩得只当多个脑壳。二癞子说:“没事没事,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鳝鱼死了再养,媳妇跑了再找。”
何锦光说:“你说得轻巧,像馍馍不要面粉似的。”
二癞子跟他爹在外面承包工程,挣了几个钱,平时说话有点“拽劲”,有些“牛气”。经常找何锦光他们吃饭喝酒,抢着结账,大肆显摆。他们的关系,明面上维护着哥们儿,其实内心都摽着一股劲儿。如果何锦光的鳝鱼池不出事,大富大贵虽然没有,但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的,犯不着看二癞子的那个歪歪劲儿。
二癞子看何锦光的鳝鱼池撂在那里,几个月不见动静,他问:“怎么不趁机会整修好水路呢?”
“不想干了,种两亩田的棉花算了。”
“棉花能挣几个钱,看你就这么点出息?燕子飞了,连窝都想戳掉它?”
“你有老婆热床头喽,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我是怜惜这么好的鳝鱼池,别在你手里整荒废了。”二癞子说:“我还是跟你说一声,缺钱的话,跟我打个电话。你不想喂鳝鱼了也跟我说一声,承包给我,我来跟你喂。你只要一点头,就是我的老板了。”
何锦光知道,现在,外面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二癞子早就回来在村子里晃悠。他找不回以前他们家舍弃的承包田,但可以从别人手里租借,已经接了几十亩在手里了。请的人在种,像他组织的施工队一样。如果何锦光准备“躺平”的话,二癞子的机会就又来了。
任凭二癞子“甜言蜜语”,何锦光都没有松口。要他拿一大笔钱出来修整水路,他没有办法。向二癞子借钱,也是一笔账。虽说利息是人情,迟早是要还的。
如果何锦光不想多的,将田承包给二癞子,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生活是有保障的。但他从此就再也挣不回“老婆本”了,他有些不甘心。现在,就是何锦光的一个关口。他努一点力,以后的日子也许能重新焕发青春。如果就此“躺平”,以后的日子,注定便会“暗淡无光”了。
其实,东荆河大堤,也被人们习惯上喊着“信心大堤”。每一个城市,每一个乡村,甚至每一个人,都会有一种信念物或者说是图腾深埋心间。或者是一座山,或者是一条江,或者是一条河,或者是一个湖泊……标准是,在人们眼中所及的范围内,什么高大,什么长远,什么宽阔就是什么。
但有时,人们感觉信念物过于庞大,超出了视野,就会将其缩小,缩小到自己能够接受。比如,何锦光眼里的信念物,就是这段东荆河大堤。相对于雄浑气魄的东荆河,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普普通通,平平凡凡。
这个季节接近冬天,许多的鲜花开过之后,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浪漫一生。只有一种茨芥花,仍然攥紧美丽的姿色,“犹抱琵琶半遮面”。这种花,经常三朵五朵挤在一起,眉开眼笑。带有羽毛的种子,已经飞遍了田野湖泊。而那些花朵还没有退去花红,仍然星星点点,灿烂在人们眼前。仍然顾盼生姿,妩媚动人。
以前,何锦光没有发现过,每天接近晌午,大堤上的人会逐渐增多。他以为只有春天踏青时,大堤上的人才会有很多。现在是秋天,季节泛黄,好多景色只能在记忆中去回想了。
有的人,三五成群,安静地坐在草地上说话。有的人,单独坐在那里,晒晒太阳,吹吹风,也是一种情调……跟何锦光一样。
这个季节,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都不想过多走动。都是来了,找到一块满意的地方坐下来,坐上几个小时,然后爬起来离开。
大堤干燥的时间比较长,天天太阳炽烤,坐在上面不会发凉,反而会有点温热,像坐在棉毯上。
离何锦光身边不远,有一个女人经常来到大堤上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何锦光不知道她叫什么,家里是些什么情况。她对他来说,就像堤脚下,防浪林间,风中摇曳的茨芥花。
因为枯坐,两个人逐渐熟悉起来。发展到后来,何锦光想偷偷瞄一眼这女人时,恰好碰上女人的目光,便相视一笑,相互释然。
这个女人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何锦光不管她来不来,都会到这里来等待。
后来才发现,这个女人来得时间很有规律,每到双休日才来。
何锦光对双休日的概念很模糊,如果乍然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一般回答不上来。农民干活时,都是按季节来的。有时连续不断干几个月,累得要死。有时一玩几个月,脑壳都玩瘪,很少有人关心今天是星期几。
所以,这段时间,何锦光将手机上的时间日期,调到了最前面的界面。一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他不想错过双休日。
渐渐地,何锦光感觉仅仅关心“今天是不是双休日”,有些虚脚,有些绵软无力,是典型的空想。如果有一天,这个女人与他搭话,他拿什么底气与她交谈?
何锦光找到二癞子,将手朝他面前一伸,“拿来。”
二癞子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掏出租赁合同,高兴地说:“想通了,答应我了?”
“拿钱来。”
“不慌,签了合同自然给你钱。”
“拿钱来,你不是说要钱跟你打个电话吗?”
“哦……”二癞子明白过来。“你女朋友回心转意了?”
“是啊。”
二癞子确实够朋友,何锦光开了口,他二话没说借了钱。搞得何锦光怪不好意思的,因为何锦光以前一直和二癞子摽着劲儿。
何锦光请来挖掘机,开始整理鳝鱼池的水路。又将原来的鳝鱼池重新洗了一遍泥,修整得四角周正,扩大了一点面积。更有利于放置网箱,合理增加密度。
不过,再忙,每到双休日,何锦光都会抽出时间到大堤上来,看这个女人在不在大堤上。每一次,他都能如愿以偿,像有约定似的。
只是,这个女人和何锦光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碰上她一会儿,她就要起身而走……何锦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有时甚至会有一种冲动,想拉住她多坐一会儿,想开口和她说话。
这个冬季,何锦光没有浪费掉,很大程度得益于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了信心。
直到鳝鱼池修整完毕,何锦光身上又重新恢复“满血”。他才明白,他的眼前一直横亘着这道信心大堤,心里一直盛开着茨芥花。
信心大堤上,他所期翼的美好爱情,一直在等着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