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村里的稀奇事儿有很多,清白大爹“扎瓷针”算一个。
大家都知道,中医里面有个放血疗法。就是有些病,可以找到相对应的穴位,用针扎破皮肤,滴出三到五滴血,病就能痊愈。扎瓷针就是干这个的,清白大爹就是扎瓷针的。我们小时候很多伙伴都被清白大爹扎过瓷针,扎得心里害怕极了。有时候,小孩发犟,不停地哭闹,像巴在树上的“机由子”(知了)叫。只要父母喊一声“你再哭,清白大爹就来了”,小孩们就要吓得直往门垛子后面躲,也像“机由子”看到人来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所谓静若寒蝉,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清白大爹虽然住在泥塘村,却不是农民。他只是爹妈住在村里,老婆住在村里,一串儿女住在村里。他退休之后,毫无犹豫地回到了村里。
他爹是当年的农民协会主席,是土改工作队的得力助手。当时,闸管所需要一批能吃苦耐劳的年轻人,去管理一条条河道上的水闸。是个很辛苦的工作,都没有人去。是他爹说:我们有了土地,我们翻了身,我们翻身不能忘本。于是就动员清白大爹去当了闸管员。没想到,后来这闸管员还成了香饽饽,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哩,清白大爹因此吃上了“商品粮”。退休的时候,拿上国家的钱,在村里生活,简直就是“土皇帝”过的日子,别人可望而不可及。
都说当闸管员辛苦,有什么辛苦呢?清白大爹当上了闸管员才弄明白。所谓辛苦,并非体力上的辛苦,而是熬得辛苦。
所有闸口都是在大河大堤上,都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位置。一眼看上去,树木深深,像原始森林。清白大爹蹲守在这里,比天上飞的鸟儿都不如。鸟儿还可以这里飞那里飞,而清白大爹得不到闸管所允许,哪儿都不能去。每一次放星期天,清白大爹要回去会一会老婆和孩子,还要闸管所派一个人来暂时替换他。
所以,清白大爹回家没有耽搁,生孩子没有耽搁。人家怎么生的,他就怎么生。人家一般生六七个,八九个,甚至十多个,他也生了四五个。
清白大爹毕竟跟农民还是不同,有固定工资拿。人家生一串儿女,抚养得极其困难。而他生四五个,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没看到他们家出现过“吃没得吃,穿没得穿”的窘相哩!外带他老婆还没有在地里干过活,是儿女们的“专职母亲”哩。
清白大爹的老婆,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地主被打倒了,家产被人分了。地主一家人住在一个牛棚里,天天被人拉出来批斗游街,天天被人喊打倒。以致于地主的女儿长成人了,没人敢娶,即便有人打光棍也不想要她。
是清白大爹在这件事上想得很清白。他说:“别人不要,我要。”
别人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干吃白饭,要她有什么用?”
清白大爹说:“人家读了那么大的书,怎么能没有用呢?”
“你不怕受影响,把你的工作搞掉票,你要想清白呢?”
“那工作谁稀罕?你要去你去呗?”
什么都是缘分,什么都是机会。因为老婆有知识水平,有好基因传递,清白大爹生的儿女们,个个都比较聪明。在以后的生活中,都做得很优秀,异于常人。
从此时,村里人就开始喊他“清白大爹”了。他原名叫庞庆柏,倒被人忘记了。一般人喊某某爹就可以了,而他多一个“大”字,表示人们很尊重他,敬佩他。
清白大爹的工作,基本上是一闸一屋一部电话机。闸管所领导打电话来,要他放多大水他就放多大水。他问清“将闸板提升多少米”,就会拿着“摇把机”跑到闸台上一阵“咯啦咯啦”地摇升多少米。空闲下来,他不做点别的,时间就会发霉。
他人年轻,血气充足。一个人身处荒山野地,又不能及时和老婆“裹”那个事。以至他浑身憋得不舒服,浑身肿胀得痛,身体内部像有无数股火要冲出来。他经常眼睛发赤,口舌生疮,经常痛得吃饭都落不了口。哪怕是小问题,这种病打针吃药没有半个月不会好利索,何况他还没得时间跑卫生院。他有时候发狠,会拿缝衣服的大头针,用火柴烧过,消过毒,然后扎口疮,放几滴血出来。虽然不能很快治癒,但他感觉“痛得舒服”,“痛得轻松”。
因为大头针又细又短,又不能插在墙上生锈。用过两次就很容易滑落丢失,找不到了。清白大爹没办法,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游方郎中扎瓷针,就摹仿起来。他将平时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落在地下摔破的碗,进一步敲碎。选出合适的瓷尖尖当针使用,事半功倍,效果居然胜过大头针。
以后,清白大爹没事就琢磨,还买一本讲瓷针的书来研究。身上哪里出问题了,就照葫芦画瓢,找到相对应的穴位扎瓷针放血。有时候扎手指脚趾,有时候扎舌头嘴唇,有时候还扎耳朵蔸子……用清白大爹的话说,除了人的眼睛和生殖器官不能扎,其他地方都可以扎。
我们小时候看到过,有的小孩被大人抱来扎瓷针,说是身上长虫。清白大爹拿瓷针在小孩大拇指的腱鞘部位扎刺,挤出过一团一团白色的东西,说这就是虫子。这么多呀!我们看得头皮发麻,浑身毛根直竖。不过,小孩扎过瓷针,一般都会老老实实,不吵不闹。现在想起来,里面很有可能包含着“被吓到了”的因素。
按道理说,清白大爹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应该只能“小打小闹”。但找他扎瓷针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什么病都来找他。即便是病看不好,只要他扎了,流几滴血也无所谓。村里人破皮流血的事情经常有,有时比扎瓷针要流得多,无关紧要。人们都会感谢清白大爹。
病人找到清白大爹时,他会问清楚是什么病。他会闷着脑壳想一会儿,他会不断地现场制作瓷针,挑选瓷针。
清白大爹制作瓷针,简单一点说的话,就是摔碗。他这个碗是新碗好碗,厨房见过油荤的不能要。说复杂一点的话,碗不是直接摔地下或者用铁榔头敲,他是用高度烈酒倒在碗里烧的。烧热之后,猛地往冷水里一浸。只听得嗞的一声脆响,碗裂了,裂出毫无规则的四片八瓣。从碎片中,清白大爹总能找出合适的顺手的瓷针来,直接用。
据说是,新碗没有污染,不用消毒。清白大爹要用很多碗,用完了就上街去买。以致于那些卖碗的商店营业员,都认识了他,看到他进店就知道是来买碗的。
有一次,一个寡妇来找清白大爹,只说是胸口痛。清白大爹心里清白得很。他说:“你这病得去找赤脚医生,不是我这瓷针扎得好的。”
寡妇说:“找过无计遍数了,药成把地吃。针把屁股都打烂了,就是不见效果,只能来找你。你不是说什么病都可以治好吗?”
清白大爹说:“我可没有这么说话呢,我是说除了眼睛和生殖器官不能扎之外……”
“我这儿又不是你说的那些地方?”
“那也没法看到位置呀?”
“可以用手试探呀。”
“这能吗?”
“能。”
清白大爹知道,这种事,涉及男女,得分场合。试探女人胸部,明着来是对的,暗着来就是错的。
清白大爹等来了许多人,才开始当着人的面,试探寡妇的胸部。很快,清白大爹探摸出了寡妇胸部里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肉疙瘩。他说:“你这不用扎瓷针,多揉捏揉捏,坚持半年到一年就行了”
寡妇问:“就这么简单吗?”
清白大爹说:“简单一些不好吗?”
有人开玩笑地说:“你就是想多摸捏人家几把吧?”
“切……”清白大爹“不屑一顾”地说:“哪能呢?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还嫌她的小了呢,我老婆的比她的大得多。”
那人承认,“也是的,没有必要有那个想法。”
“这才说正确了。”
说起清白大爹老婆的乳房,村里人也有一段话,说得有些夸张。但大家都说看到过,也像有点根儿秧儿的来由。
那个时期孩子多,一个还没断奶,另一个又生下来的情况普遍存在。清白大爹的老婆,奶水充足,可以供两个孩子同时吃。小的抱在怀里吃,大的扒在背后吃。老婆将一个奶头朝上一揪,据说可以搭到肩头上,正常喂奶。
清白大爹给人扎瓷针,收不收钱呢?他不收钱,但会收绿豆。
绿豆产量不高,村里人又没有多的地。只有少量的自留地,自己种菜吃都不够。只能在某个地方开个荒或者是房前屋后种一点。这绿豆泼辣,只要种下了,不管多少,都会有收获。有点和我们小时候一样,父母生下我们,朝禾场上一丢,就能自然成长。
绿豆摊豆饼,炸元子吃,绝无配对。还有一句与绿豆相关的俗语,能彰显好兆头。俗语说,豆饼就酒,越喝越有。因此,绿豆少而金贵,被村里人视为臻品。
可能有人会问,有病为什么不去找赤脚医生,而来找清白大爹呢?
有一个现实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绿豆不能当钱,在赤脚医生那儿买不来药品——这话现实得不能再现实。
清白大爹开始是不收绿豆的,是村里人不好意思一直让他免费治疗。再说,他的碗摔多了,退休工资也经不起人多来“折腾”,便象征性地收了一点“补贴”。
清白大爹收绿豆也不是照单全收,不是别人拿多少他收多少。他会拿出一个磨盘大小的篾箩箕,放到桌子上。倒出所有绿豆,然后再往回装一半还给病人——此所谓“收一斤回五两”。
清白大爹说,人都是讲感情的。你跟我带绿豆来,是真心诚意的。我跟你“收一斤回五两”,也是真心诚意的。
绿豆积攒多了,清白大爹就会背它上街,卖了买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