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农活,有许多地方需要深呼吸,蓄满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地完成。比如说用钎担挑稻谷捆子上肩,蓄气不足,钎担一次性地打不上肩,就会造成损失。稻谷捆子落地,会撒一场稻谷粒儿,会让人心痛肉痛。
队长站在窑堡顶上,像高音喇叭一样地喊叫:“每人最后一担了啊,大家鼓一把劲,挑到顶上来。”
队长的喊声像一支兴奋剂注射到了一群挑砖人身上,大家“嗷”地一阵吼,浑身来劲了。大家顺着泥坯砖架,一字排开,像许多条黑牯牛到河边低起脑壳喝水。人们往秧荚子里上砖的动作加快,泥坯砖相互碰撞,因为干湿不同,块型厚薄不同,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有高有低,有点像闷葫芦拍出来的音调。
负责保管砖架的人,着急地喊:“别乱拿,别乱拿,一垛一垛地拿完。把地下的一块一块拿干净。”
靠地下的一条泥坯砖,湿气大,重量大,挑起来需要的力气大。但明眼又看不出来,挑砖人往往吃的是哑巴亏。
绮霞老老实实,“一垛一垛地拿”,把地下一块一块的泥坯砖全部拿干净了。
管砖架的人说:“绮霞,湿砖,重量大,少装两块。”
“不要紧,我挑得起。”每担砖三十六块,绮霞一块不少地装好秧荚子。扁担上肩,蹲下身子,两头挂好秧荚子的软索。长长地做足了一次深呼吸,身上陡然提起精神,口喊一声“起来……”一担沉重的泥坯砖起了身。
绮霞不落挑砖人队伍一步,快步走向窑堡。挑砖的队伍是“牛调尾”形式,一个挨一个,一环扣一环,像自行车链条一样。如果有人往后“垮肩膀”,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会被人不齿。如果这样的动作做得太多,会被人认为“偷奸耍滑”,会严重影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所谓“吃得亏,拢得堆”,才是人们信奉的交往准则。
临近窑堡脚下,绮霞趁换肩当口,又暗暗做了一次深呼吸。腿部像重新灌注了一股劲儿一样,肩头的担子瞬间轻松了不少。
上窑堡顶的一条盘旋窄道,不是一坎一坎的梯道,而是一条容易打滑的斜坡道,很有点考验挑砖人的腿杆子劲。力气稍微弱一点的女人,或者是抹得开脸面的女人,会将担子歇在窑堡脚下,会请相好的男人帮她们挑上去。
这是男人们表现“怜香惜玉”的大好时机,男人们一般不会“跌破”女人的脸面,会特别来劲儿,会夸张地嗷嗷叫唤,会像“虎狼上山”一样地“飞身上顶”。
绮霞仗着自己身坯大,力气足,从来没有在男人面前软过,自己噌噌噌地爬到了窑堡顶上。
队长称赞到,“还是我们绮霞力气大,妇女能顶半边天。”
绮霞笑了笑,熟练地将泥坯砖倒了出来,将两只秧荚子挎上肩,傍着另一侧几乎悬挂的小道,溜溜滑滑下去了。像队长这种不乏亲切的称赞,绮霞得过许多,她不以为奇。就像是从瓮坛里舀米出来淘洗做饭一样,普普通通,简简单单。
队长又发话了,“大家记着顺序啊,从村东头的姚宝安算起,一二三四家的男人,今天晚上来烧第一班窑。下半夜接班,从第五家起,以此类推,就不用我安排了啊。今天的活干完了,大家回去早做准备吧。”
今天的活,结束得有一点早,等于放了一个小假。有点难得,有点出乎人们预料。
“哦……嗬……”男人们纷纷扔下秧荚子扁担,欢快地叫着,像鸭子出圈一样呼呼啦啦扑向窑堡旁边的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是村庄的命脉之河。吃水靠它,种田靠它,当然,喂鸭子也靠它。现在的月份,河水有点凉气,男人们不能傻冒冒地往水里钻,真的只能像鸭子一样浮在水面上理毛,涮洗身上的汗泥。
如果是夏天,男人不会这么老实,会直接下水,学习做鱼在水里来回游荡。他们会相互之间比拚,会足足地做长一次次深呼吸,钻进水里,隐藏着身体往前游,哪个游得最远哪个就是好汉。
现在这个季节,他们身上有劲也只能是憋着。但也会想办法寻找一些出口,显示生命的意蕴……这个时候,岸上的女人们只会看着男人傻笑。
有些女人是不会等男人疯够了一起走的,即便许多都是两口子,她们有自己着急的事要去忙,上先走了。
小河弯弯曲曲,从北面的汉江而来,一路向南,穿街过镇。村庄里的人没有看到过源头,也没有看到过出河口。
村庄有多长,小河有多长。村庄里的田野有多长,小河有多长。小河像一个人身上的主动脉血管,枝枝蔓蔓的沟沟渠渠,就是遍布浑身的毛细血管。
村庄活得朝气蓬勃,人们活得滋味无穷。
小河两边堤岸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野生的,有栽种的。村庄有多长历史,这些树木就有多大年纪。
村庄在绿荫环抱之中,舒适安宁。绿荫在飞禽走兽眼中,是和谐清新的家园。
树巅上,到处是鸟窝。田野里,一群群鹊雀水鸟此起彼伏,飞奔觅食。
小河上的树林,有它自然生长的规律。每年到秋天,树叶开始变黄。秋风一来,生生硬硬,像人们手里的木篦耙子,篦下树枝上的树叶。有时连桠上的枯枝,树顶上的鸟窝也会一起篦下来,成为人们眼中的稀罕之物,让人们惊喜不已。
每次风起,每次雨落,每次雪飘,村庄里的人会在大清早出门。背上秧荚子,拿上木篦耙子,直奔河堤。篦树叶子,捡树枝子。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落地的鸟窝,一个鸟窝半担秧荚子,能够省很大一部分力气。
基于脸面,家里的男人是干大事的,像这等小事,男人一般不会出去。这只是女人的活,或者说是大一点的子女的活。
绮霞每次都是和儿子一起出去的。老公在家里烧火燎灶,心安理得。
儿子还在村小念书,在绮霞眼里,却是成了毛头小伙。他的眼光“越来越远”,喜欢往荒山野地的远处跑。那里人去得少,荒草树叶子比近处要多。他的眼光“越来越高”,喜欢一路走一路盯着树巅顶上看。寻找已经破败、已经没有住鸟的鸟窝。
每每发现一个,儿子会很兴奋地告诉绮霞,“妈,这个鸟窝可以戳下来呢。”
绮霞会问:“是不是的,千万不要搞错了,跟鸟儿把一个好窝给戳了呢?鸟儿和人一样,没得屋子住挺遭罪的呢?”
儿子说:“放心,我看得很准。”
于是,儿子上树拆空鸟窝,一把一把朝树下扔。绮霞在树下,一抱一抱装进秧荚子里。有时候,树很细,鸟窝很高,又有风吹得树巅子东摇西晃。儿子在上面随着树巅子摇摆,绮霞的一颗心会蹦到喉咙口。
绮霞说:“一个人的时候千万别上树呢,这很危险。”
儿子说:“这我知道的。”
没有鸟窝戳,他们就篦一担树叶子回家。
儿子的心很好,十分疼爱母亲,经常主动要求替换绮霞挑一截路程。无奈,儿子个子还没长高,挑起秧荚子,“三兄弟一班高”,前杵地后绊草,还没到能挑担子的时候。
儿子说:“我好想快一点长大呀,好跟妈妈挑担子!”
绮霞摸着儿子的头说:“快了,很快,妈妈就能享到你的福了。”
前几天,绮霞和儿子篦树叶子,篦出了一个大树蔸。儿子兴奋地喊到:“哎呀,妈,我篦出了一个大树蔸呢。”
“篦出来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挖不起来?”
因为修桥补路,因为修公屋机屋,因为牛羊践踏,因为风吹雨打,河堤上会有很多树会被砍伐,留下不少树蔸。因为生生不息,树木也要推陈出新。小一点的树蔸容易挖起来,会被人偷工摸夫挖走。村口的代销店收购树蔸,经常看到太大一个木栅栏院子里面,装满大一堆小一堆的树蔸。
每年冬天,树上的叶子会全部落完,只留下枝桠在冷光中坚守。等到春天,树芽会在人们不经意间悄悄萌发,会在一夜之间,郁郁葱葱地绽放……树木和人一样,做了一次深呼吸,精神抖擞。
绮霞和儿子一起卖过许多次树蔸,卖得多了,积攒的钱能够解决儿子的一学期学费。
儿子挠着后脑勺,围着大树蔸转起圈来。“妈,我一定要将它挖起来。”
绮霞劝儿子,“还是算了吧,这树蔸太大了。就是因为大,才被别人放弃的。”
儿子说:“这两天,我们正在学《愚公移山》。老师天天要我们背下来,我已经会背了,我也想学学愚公。”
见儿子信心满满,绮霞便不再阻拦。“你挖可以,但不能耽误上学呀?”
“可以,我每天放学以后来挖。”
大概挖了个把星期,昨天,儿子说:“妈,明天去帮我把树蔸抬回来吧?”
“挖完了?”
“挖完了,明天只砍断两条根就可以了。”
今天,绮霞急急忙忙离开窑堡,正是要去帮儿子抬树蔸。
绚霞脚步生风。她要赶在天黑之前,将树蔸抬回来,不能耽搁。
这条河,不仅堤上有树,河里有鱼,林荫树下,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蒿子和茅草。
丰水时期,河里满架大水。许多低洼地会自流灌溉。队长会派一名管水员,看紧剅闸水档,及时收控,连抽水上水的开支都能节省不少。枯水时,河河汊汊沟沟渠渠,到处都是捕捉野鱼的人员。赶鱼罾子跳鱼罾子歘鱼罾子……种种五花八门的鱼罾子齐上阵。父亲或者儿子在水里捕捉,母亲或者女儿在岸上提着鱼篓子跟随。不时能看到白色的大鱼小鱼从河中间往岸上飞。有时,鱼飞进草丛,岸上的人要寻找半天。
这种热闹劲儿,一个月可以出现几次,随时能看到。只要河里一跌水,人们会当着好消息奔走相告,人们会急匆匆地回家取鱼罾,会呼妻唤女急急相随。
晚上,随着炊烟升腾,满村流淌胡椒煎鱼的香味。
绮霞看着清亮的河水,心里回想着在蒿子和野茅丛里扒拉着寻找鱼虾的着急的场景,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春砍蒿子冬割茅草。春天蒿子勃发时,是农田的好肥料。沤在藕田里稻田里,看得见的黑水直冒泡泡。土地就是这样黑的,田野就是这样肥的。黑油油的土地结出的稻穗儿,黄艳艳的,格外醒目。
蒿子有个特性,位置越偏僻,它越长得茂盛。一年中有一段时间会专门用来砍蒿子,人们起早摸黑。谁的力气大谁就跑远,谁就砍得多,谁就工分多。后面跟着还会有许多的“多”:多分口粮,多分稻草,多分青砖大瓦……
为了多挣工分,冬天还会惦记着出门割茅草。那是劳动之余,收工铃一响,一些妇女纷纷从田埂上的草丛摸出镰刀,纷纷上河堤,去找最荒芜的地方,割放一片片蒿子茅草。待风干之后,积攒成一个大草垛,称给生产队的窑场,会多得不少工分。
像绮霞,每年都是她割得最多,堆得草垛最大。当然,她的工分也挣得最多,分得东西最多,令人啧啧羡慕。
绮霞挺喜欢看秋天的原野,此时的景色格外的宁静。太阳的颜色比春天时要清丽,太阳的光线比夏天时要明晰。像一幅画上,那儿应该有太阳,那儿应该有一片开阔的原野……绮霞觉得,季节和人一样,也在歇息,也在深呼吸,也在重新蓄积力量,准备在来年的春天积极勃发。
原野上的主色调是一片枯黄,那是收割过稻子之后,田野的一片松散。
田野里留满了齐腿深的谷草蔸子。尽管烧砖制瓦,稻草需求量大,稻草很珍贵,田野里还是得留下这么深的谷草蔸子。谷草蔸子里,残留着许多虫卵和瘟病,要想办法消灭它。土地年年产出粮食,也需要肥料回润滋养。
来一场漫天大火,将一田谷草蔸子化为灰烬,一切都能解决了。卵泡会被烧死,灰烬恰好是碳肥,加上河水,加上雨水,明年的收成便会有个基本保证。
今年的火浴还没到时候,还要多晒些时日,多风干一段时间。哪一天,谷草蔸子枯得发白了,起大北风了,队长才会派人从上风头点火。一条曲线火光映照,一片黄烟大炮冲天而起,场面十分威武壮观。
这是村庄里难得的一场视觉盛宴,也是村庄的一次深呼吸。村庄就是在这种深呼吸中,一次次地获取到了精气神儿。
绮霞远远地看到了儿子。
为了挖掘出这个大树蔸,儿子的开场口居然挖得有一幢房子的堂屋大。儿子在泥坑里望着绮霞在笑,脸上身上沾满了黄泥巴。
“妥了。”儿子推了推大树蔸,大树蔸晃了两晃……那神情跟在学校里得了“三好学生奖”一样的开心。
高兴之余,绮霞无不担心,“这么大一个树蔸,怎么用秧荚子装呢?”
儿子说:“我带了绳子来的。妈,帮我把它掀上去。”
两母子一个在坑外拉,一个在坑里撬。一起深呼吸,一起使劲,“嗷”的一声吼,大树蔸驯服地从坑里爬了上来。
他们像抬着一头捆扎了四脚的肥猪一样,儿子在前,绮霞在后,踏着暮色回家。
此时的村庄上空,升腾起袅袅炊烟。在窑堡方向,也翻卷着白色浓烟。
绮霞知道,窑堡已经点火了。半个月以后,村庄里会多一批青砖大瓦出来。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地等待,按照计划安排,这一批青砖大瓦里,会有绮霞他们家里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