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汉平原的梅雨季节过得干干净净,不会再有大雨来临。即便是有雨,也是零零星星的熬霜雨,雨过地皮湿。这个时候,稻谷收割上来了,谷子进仓,田野上一片懒洋洋的褐黄。如果在太阳下面,来到田野上走动,特别容易让人犯睏,恨不得就此躺下,睡一场瞌睡再走。
这个时候,是烧砖制瓦的最佳时期。泥塘村的窑堡,蛰伏了大半年,就从此时开始苏醒。烧窑的,板(动词,结成硬块的意思)砖的,拖草的……天天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此间,最热闹的还要算板砖场。泥塘村的房屋,大多都是芦壁屋。就是竖几道木头架子,芦苇秆裹稻草做间隔,再糊上草泥就成了土墙壁。这样的房子不经住,过不了几年就得重新修缮一次。
要想改善住房条件,要想一劳永逸,就得盖青砖大瓦房。但这得一年一年积攒资金,一年一年积蓄木料和砖瓦,等待条件成熟时才能一举拿下。
泥塘村的窑场虽然很大,但经不起泥塘村的家户多,需求量大,都想早点积满砖瓦。村里只得组织村民抓阄,排出顺序来,才有条不紊,紧张忙碌而又和谐安静到现在。
今年进窑场的第一轮,终于轮到了石头家。石头是一个人的乳名,是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前几年结的婚,他的老婆叫草儿。和他一起进场的还有他的小伙伴们,一个叫拆山,一个叫践爬,一个还叫铲蔸呢……那个时候,父母没有文化,给儿女们取乳名很有特色。取学名,有姓有辈分框着,最后一个字,出不了多大的格,但取乳名都是随意而来。有父母认为,乳名是父母邻居叫的,叫不了多长时间,七岁上学之后就有大名了,没必要花费脑筋去想,没必要那么认认真真……理由还真是无懈可击呢!
纵观石头从小到大,还真是与泥巴石头打交道的多呢。小时候玩泥炮,只有他的摔得最响。泥炮就是用一坨熟泥,做成碗状,猛然使力朝地下一扣,叭的一声炸响。谁的响声最大,谁就最自豪。石头的力气大,手劲大。别的孩子熟(动词)泥时,搓个三两下就没劲了。而石头长时间搓,将泥巴搓得粘粘稠稠的,做的泥炮质量最好,响声飞过半湾人家。
长大后,石头也喜欢跟着父亲盘泥巴,喜欢板砖,喜欢熟泥。他也积攒了不少熟泥的经验,在泥塘村长了不少脸面。
表面上,别看板砖是个粗活,细论起来,里面的道道还不少哩。
青砖大瓦起房屋,外面是不用粉刷的。青灰色的砖,石灰白的灰路,一块块板板正正,一条条清清晰晰,就是很漂亮很醒目的装饰。
能起到装饰作用的青砖,板型很重要,不能大小不一,不能厚薄不一。青砖,烧制也很重要,不能半生不熟,不能凸块翘角,经不起雨雪风化。归根结底,板砖时,熟泥的手艺很重要——石头就有这种手艺,他不用担心。
别人在老窑场熟门熟套取土时,石头却在满场子找土,满场子修草皮子,满场子挖锹打洞试探。熟泥第一步,关键之关键,土质很重要,要摸透泥巴的特性,不是到处的泥巴都能板出好砖来的。首先得看泥巴上面长的草——草长得青枝绿叶根深蒂固的,不好清除杂质;长出巴根草的,是泥巴粘黏得过硬,草的根须扎不进去,熟泥时特别费时间,特别困难,板出来的砖特别容易裂口;只有狗尾巴草连片的地方,才是好地方,虽然它的根须范围大,但根须浅,容易清除——泥巴上面的草,就是泥土发出来的信号,只要过细,不愁找不到合适的。
在草儿之前,石头曾找过一个女朋友,也是村里的,长得比草儿好看些。
但人家嫌石头一身蛮力,五大三粗,不是中意过日子的人儿。临结婚时,不声不响地抛下石头,出门打工去了。一年之后回来,过完年,带了几位村里的姑娘媳妇又出去了。
如此几年,有出去打工的姑娘媳妇家里,都在准备起瓦屋。等不及村里的窑堡烧砖制瓦的,就从镇上轮窑厂买红色的机砖机瓦。已经有人砌上了红砖红瓦屋,虽然在村里“鹤立鸡群”,但村里人总觉得机砖面孔粗糙,每块砖上还有两个钢叉戳过的窟窿,如果不搞粉刷简直“惨不忍睹”。
草儿曾经眼热心热,找过石头的女朋友,央求她把自己也带出去,赚一点钱回来。石头的女朋友却犹犹豫豫说:“我今年带出去的人已经够了。”后来才明白,人家是嫌草儿长得身板过小,长得不好看。
石头失去了女朋友,有一段时间过得很郁闷。草儿找到石头说:“我们就在一起过日子得了。她们有本事,挣她们的轻松钱。我们没本事,挣我们的力气钱。”
石头怀疑地问草儿,“我们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石头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高度,又比了一下草儿的高度,“这能合适吗?”
草儿明白了石头的意思,说:“你是个傻子吧,男人不怕担子,女人不怕汉子,这都能成为你拒绝我的理由?”
结婚以后,一切正常。一儿一女随石头的基因,长得来势良好,也乖巧玲珑。石头像捡到了一个大元宝,走进走出,整天歌声连天。
修完一层草皮,石头开始翻土,一层一层,用花锹往中间晾起堆来。花锹的全称叫花眼铁锹,呈“中”字型,中间有两个镂空,是板砖的专用工具。挖土时,泥巴会自然破碎漏散,可以筛出里面的砖渣瓦砾,可以挑出树根草根。熟泥时,可以用它抄面翻泥,比板锹轻松不少。
昨天晚上,石头就将这堆泥巴起好了。从河里挑水上来,浇上堆,泡透了。经过一夜熟化,泥巴蓬蓬松松,用手指一捏,捏出了腻子粉的感觉。这就表明,这堆泥他找对了,是他心中的所愿。
石头牵来家里的大牯牛,用草帘子蒙上眼,和他一起在泥堆上圈圈地踩踏——开始熟泥。
好的泥巴,脚踩下去,能够到底。软溜溜的泥巴,从脚旁边,从腿上往上涌,有一种泥浴的舒服感。好的泥巴,脚从里面拔出来,毫不费力,反而如同快意人生的一种享受。
不知不觉,一堆泥巴很快熟完了第一遍。接下来就是用花锹转堆翻泥。转堆翻泥是力气话,有些男人力气过小,会放弃。表面上看,没多大影响,实际上转堆翻泥是保证质量的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是关乎熟泥程度达不达标的重要手段。
石头身大力不亏,一身劲头正好可以使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了一遍又一遍转堆翻泥……泥巴熟透了。
太阳开始上劲,晒得到处暖烘烘的。砖场上,撒过一片河砂,被太阳晒得发白。河砂里含有不少晶砂,在太阳底下熠熠闪亮,光芒耀眼。
石头系好围裙,摆好砖凳,挂好切割余泥的弓具,然后拿起砖盒来到砂堆前,来回淘了几遍细砂,回到了泥巴旁边。
石头熟练地用花锹铲下一坨泥巴,他双手搂泥,往后滚了两转,泥巴滚成了团坨。石头抱起团坨,高高举起,使力朝砖盒砸下来。呯的一声响,像放了一个大炮仗,响声散射出去,引来了阵阵回音。
从声音里人们都可以听出来,这一盒砖砸出了很高的质量。
有时候,泥点迸溅,会飞得满脸满身。
不过,这泥点是熟泥的标志,是板砖人的“身份证”,是石头他们得到的“奖状”。
恰在这时,草儿过来送午饭了,顺便用钎担带了四捆稻草过来。听到呯响,望着石头开心地笑起来。
晚上,铺晒过的泥坯砖会整拍上架,码成条条垛形。这个时候就需要搭盖稻草遮雾挡露,需要女人像铺床铺草一样仔仔细细铺均匀——这就是草儿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