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为收货
隔壁早餐馆的老板娘谌晓玉,离婚后已经离开好几年了,杨二喜把她的微信还没删除。杨二喜很忙,没有及时清理手机,平时也不和她聊天。她躺在手机里,就和她在杨二喜的床上睡觉一样,睡得着着的,“人事不醒”。
突然有一天,谌晓玉的微信号后面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杨二喜笑了笑,“终于睡醒了,终于起床打招呼了。”
杨二喜点开微信,里面就一句话,“过来拿钥匙。”
杨二喜愣了一下,回话,“你是不是指甲留得太长,点错人了?”
“没有。嘉兴华庭A栋1506。”谌晓玉回话,随即发了一个定位图。
杨二喜想起来,谌晓玉手里还有一把他的店铺钥匙。
杨二喜开的店铺,只卖一样东西,电焊条。各种各样的电焊条堆一满屋,连电焊机都不卖。
谌晓玉吃惊道:“电焊条还有这么多品种啊,我以为就只有一种呢?”
杨二喜打算跟她介绍电焊条的种类,但发现跟她说了也不懂,便换了一种说法,“哪能只一种呢?和一个家庭一样。有爷爷奶奶,有老公老婆,有儿子女儿。”
谌晓玉说,“说得好准确,又通俗易懂,我就喜欢说话简单的人。杨哥,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呢?不像我们家三狗子,一棒头打不出一个屁来。”
杨二喜说:“不会说,怎么能做生意呢?生意全靠一张嘴。三狗子兄弟是做早餐的,戴着口罩说话不方便。话说多了,怕顾客嫌弃,影响生意。三狗子那叫职业操守,只要杂酱面做得好吃,赚得到钱。”
谌晓玉说:“他回到家里也是一样不爱说话嘛。”
“那是习惯成了自然,那是你的话多了,反衬过来的。”
谌晓玉话多,有时候说话不太经大脑,像一些人喊的“无脑神”。明显地有一回,杨二喜和谌晓玉的关系还没有好到无话不谈的时候,谌晓玉说,和三狗子睡在一间屋子里,像两头猪关在猪圈里。
这种说法“惊天动地”,杨二喜一笑,用两个手的大拇指竖起来,往一块儿撮了撮,“那你们……?”
谌晓玉明白杨二喜问的意思,她说:“你见过猪拱圈吗?就是那种搞法。”
杨二喜又听到了“猪拱圈”的一个新鲜用法,感觉无语了。这个“无脑神”表达情感是愤慨呢,还是另类?杨二喜不再继续说笑下去。
厂家给杨二喜送电焊条,用的是一辆大货车。厂家出来一趟不容易,出来了就装满一车货到处转,到处上给像杨二喜他们这样的小批发商。但大货车白天不敢进城,怕交警和电子眼逮着罚款,只能规规矩矩等到下半夜天快亮的时候进来。每次进货,杨二喜都要起早赶到店铺。进完货又没事了,离天亮还早,回家又不值得,白白烧油。就在商铺的角落里放一张简易小床,睡上去怕瘫塌的那一种,眯一会儿等上班。
这时,谌晓玉说:“杨哥,你给一把钥匙到我,我来跟你接货,免得你跑。”
大货车下货时,谌晓玉已经来到了早餐馆。电焊条是痴头货,一箱箱明摆在哪儿,不容易弄错,再说下货是大货车请的工人。谌晓玉能代劳,吃不了多大的亏,就是开门关门的事儿。却能跟杨二喜解决大问题,这就是“四两拨千斤”的大感情。杨二喜同意了,将钥匙交给了她,说了声谢谢。
这样之后,令杨二喜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远不仅仅只是代为收货这么简单。有几回,杨二喜外出送货回来,发现谌晓玉躺在他的床上午休。
三狗子和谌晓玉很辛苦,每天半夜起床来到早餐馆。做完生意时,就到了午后,瞌睡像波浪一样直往沙滩上涌。三狗子可以往餐桌上一扑,鼾声大作。而谌晓玉还需要往家里跑,有时在路上骑电动车都在眼睛打阳,需要硬撑,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否则很危险。杨二喜店铺里有一张床,简直就是瞌睡虫遇上枕头,一沾上就睡着了,舒服得不得了。
隔壁左右,相互简单利用有限条件,也很正常。
杨二喜开始还能控制自己,他在前面守生意,谌晓玉在后面午睡,相安无事。
事情坏就坏在某个夏天,杨二喜躺在竹椅上,吹着大电扇。他不经意地发现,大电扇的风力过大,吹开了谌晓玉身上的衣裙。谌晓玉的大腿根袒露出来,等于赤裸裸地“挑衅”。胸口的衣领也一开一合,里面的咪咪像脱兔,随着呼吸一起跳动,让人跃跃欲试。
杨二喜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塞进手边的一盒抽纸里面。但为时已晚,他的心绪已经被撩乱了。像猎人搬枪遇鸟,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杨二喜忍俊不住,又将目光抽出来,慢慢抹向谌晓玉。这是一个像喝酒一样,慢慢上劲的过程。杨二喜就这么被谌晓玉的身体牵扯着,像一根电线接通了谌晓玉这座小型水电站。谌晓玉源源不断地向杨二喜输送电力,杨二喜整个人像早餐馆里的那个大功率电热水筒,里面咕嘟咕嘟翻卷,外面热气逼人发烫。
不由自主,杨二喜经受不住谌晓玉的吸引。像居高临下往下飞落的瀑布一样,杨二喜重重地敲击着瀑布底下的岩石,以及岩石下面的一潭深水。谌晓玉像岩石一样一动不动,但身体像潭水一样的热情洋溢。此情此景告诉杨二喜,谌晓玉被他弄醒了。
杨二喜做完,下来了,心情平静,恢复了原状。谌晓玉也像没做过这事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刚才睡得好着呀,还做了一场好梦,做梦都在热水筒旁边焯面条。”
谁说谌晓玉是“无脑神”?谌晓玉遇事波澜不惊,懂得自己需要什么,懂得怎样把这件事情迷糊过去,懂得给人留一面、以后好相见。
二、“货架”塌了
杨二喜店铺的货,有时候会塌货架、垮堆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惊动旁边早餐馆里的人。
因为电焊条死沉死沉,有的又是厚塑料袋简易包装,软不拉塌的,容易像泥石流一样地滑动。
最近一次塌货架的响声,其实是塌床弄出来的。杨二喜和谌晓玉使力过大,那张小床没有承受住。
当初买床,杨二喜没有考虑到还有这种使用场境,只是买的简易折叠床。
杨二喜谈了个女朋友之后,小床就发挥起作用。杨二喜和女朋友不敢动作幅度过大,只能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来几下。而和谌晓玉在一起就不同了,属于简单热烈、物尽其用的程度。
杨二喜经常送货,将电焊条搬上搬下,天天像举杠铃一样地锻炼。他的身体练得结结实实,硬硬邦邦。谌晓玉就喜欢这样有本事有能力的男人,加上她年轻,激情四射。这两个人在一起,创造出来的人间奇迹,在他们的心目中,像酒一样芬芳。
倒“货架”的响声太大,惊醒了扑在餐桌上睡觉的三狗子。三狗子迷迷糊糊地问在餐馆帮忙的母亲:“杨二喜的货架又倒了?”
母亲说:“好像是的。”
三狗子要站起来去看一看情况。
母亲拦住三狗子,“杨二喜出去送货了,门关着呢。”
三狗子说:“晓玉在里面睡觉呢,怕砸着她了。”
母亲不再阻拦三狗子。
三狗子拍了几下卷闸门,就是里面外面都能自由上锁的、响声轰隆轰隆像打炸雷的那种门。“晓玉……晓玉……你没受伤吧?”
杨二喜和谌晓玉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们将被褥拖下床,转移到地面。两人浪赶浪涌起来的浪头正卷到了堤岸边,马上要决堤了。
谌晓玉撑住杨二喜肩膀,以防声音变形。“我没事,不要喊了,我的瞌睡流来了。”
杨二喜泄完横冲直撞的洪水,重重地摔在谌晓玉的身上。
杨二喜的动作稍微粗放了一点,如果谌晓玉的身体不结实,承受不住这一摔,就有可能受伤。然而,通过许多次地试探试验,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能够达到这种高度,能够展示出男女间的魅力。
杨二喜重新买了一张床,这一次买得特别结实。他跑了几家商店,选得特别仔细。还把床打开,人站在上面做前后左右耸动试验。合格了,听不到响声了才买回来。
杨二喜的女朋友发现更换了新床。“旧床呢?”
“坏了。”
“我不在,你把床都搞塌了?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女人对“交粮之事”特别敏感,自从有了谌晓玉,杨二喜为女朋友办事稍微敷衍了一点,力道偏弱,引起了怀疑。
女朋友说:“你需要的话,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不想让别人代为收货。”
杨二喜口里答应,实际行动却没有达到完美无瑕。杨二喜很努力,不想怠慢女朋友。然而,和做一道菜一样,放油放盐是有前后顺序的,是有多少用量的,口味稍微改变一点都会露出破绽。
因此,女朋友离开了杨二喜。
谌晓玉对杨二喜说:“搞得好,你的货架倒了,成了我的责任了。我还非得要跟你扶起来,把货理清了。”
谌晓玉跟杨二喜做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跟三狗子做的少了,有时候做得少也没有保证质量。三狗子还没做完,谌晓玉要么催促,要么直接收摊。丢下三狗子站在那儿像拃角大牯牛,一脸苦相。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杨二喜的父母听到风声,不干了。他们是要媳妇的,是要孙子的。他们找谌晓玉谈了一次,跟谌晓玉说,你们愿意在一起我们管不着,但你要跟我们生一个孙子才行。
谌晓玉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这么玩下去了。两家还要在这里做生意的,不能搬走,不能让客户指指点点。于是,谌晓玉也选择离开了杨二喜。
三狗子还没高兴过来,谌晓玉就提出了离婚。
三狗子愣住了,“我又没有干涉你们?”
谌晓玉说:“我不想跟你‘猪拱圈’了。”
三狗子说:“我们都有了一个几岁大的儿子,你舍得吗?”
谌晓玉说:“我又不是不管了?”
三狗子问:“杨二喜搞不成了,你去找谁?”
谌晓玉说:“去找我师父。”
“ 哦……”
谌晓玉嫁给三狗子之前,跟着师父在厂里当裁缝工人。因为有抢夺师父的“嫌疑动作”,被师娘逼出来嫁人了。
谌晓玉这一走,好像与她相关的几个人,“货架”都塌了,都不好玩了;但都没有多大的损失,都在重新整理货品,期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
三、楼顶上的半弯月亮
之后过了许多年,杨二喜结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杨二喜的父母,一边料理孙子的起居,一边催促杨二喜去和孙子做一道脱氧糖核酸检测,说什么越看越不像杨家子孙。说穿了,就是有点怀疑儿媳妇。她在娱乐场所上班,与杨二喜白班夜班全部错位,在一起的时间叫得清回数,哪能那么容易就怀上了呢?
杨二喜笑了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你看这里。”杨二喜的耳朵后面有一个洞,儿子同部位也有一个。
杨二喜的父母放下心来,“算她还讲点良心,不然,有可能替别人养孩子呢。”
说是许多年,其实只有四五年。杨二喜想起谌晓玉的时候,就觉得日子漫长,仿佛过了许多年。
杨二喜如果想找,他还是可以找到谌晓玉。服装厂就那么几家,应该很好找。再说,他手机里还有谌晓玉的微信号。只要多发几遍信息,他不相信谌晓玉会不回话。是他严重怀疑谌晓玉不会在服装厂上太长时间的班,因为有师娘时刻监督着。疑邻盗斧,稍微注意不到位就会引来猜忌,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谩骂。
谌晓玉所在的“嘉兴华庭”是个商业楼,是对外出租的写字楼,后来才改成商品楼。格局受限,户型不佳,所以卖得有点便宜,适合基本居住需求。
杨二喜本可以不需要拿这枚钥匙,但许多年没有见面了,有点想念,有点想了解谌晓玉的近期生活状况……关键是他想到,谌晓玉喊他拿钥匙,可能也暗含有这种意思。
杨二喜知道,谌晓玉离婚只分得了十万块钱,买“嘉兴华庭”肯定有人出钱帮了她的忙。谌晓玉的娘家很拮据,肯定拿不出来钱支援她。唯一能解释的,是谌晓玉的师父拿了这笔钱,跟她安置了这个遮风挡雨的小窝。
果然,“嘉兴华庭”的房子,是现在很少见的筒子楼形式。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低矮逼仄;走廊尽头是不大的窗子,光线很暗;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间,有点像某个单位开的招待所。
杨二喜找到“1506”号牌,想敲门,发现门框处竖着一道光亮,门是开的。不过他还是喊了一声,“谌晓玉……”
“进来吧,门是开的。”
屋子里,只有谌晓玉一个人。穿着宽大的单薄睡衣,趿拉着布面拖鞋。
几年没见,谌晓玉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神态,几乎没变。
这里的房间都不大,属于两室两厅,布局精巧全面,适合小两口或者单身男女居住。
再次见面,想说的话太多,一起涌向喉咙口,反而通道堵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二喜问:“钥匙呢?”
“在梳妆柜上面。”
杨二喜拿起钥匙,“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钥匙。”
“这是我这里的房间钥匙。”
杨二喜愣住了。谌晓玉的做法仍然是“无脑神”的做派,尽管杨二喜领教过,但还是出乎意料。
“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不在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这钥匙几个人有?”
谌晓玉看了杨二喜一眼,随即理解了。“我儿子手里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会到我这里来。”
“那这房子,贷款买的?”
谌晓玉淡然一笑,“我哪里有能力还贷呀,是我师父帮我凑的钱。”
“你师娘那么贼,她会不知道吗?”
“师娘不在了。”
“哦……名正言顺了。你们结婚了吗?”
“怎么可能,师父是一个老头,爬两道楼梯都不行了。”
“那,就这么心甘情愿吗?”杨二喜挥手指了指房子。“不可能是讲师徒情义吧?”
谌晓玉一笑,“马马虎虎就能对付过去。”
杨二喜明白了。
谌晓玉说:“师父早就没有你那种能力了。”
一切明了,两人不再说话,有点冷场。
谌晓玉说:“陪我到楼顶上去吧。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楼顶上去看月亮。”
“今晚有月亮吗?”
“当然有啊,不然怎么会喊你来拿钥匙呢?”
“哦……”杨二喜恍然大悟。
楼层不是太高,他们没有乘电梯,从楼道爬了上去,最顶上有一道铁栅栏门锁着。谌晓玉手里有钥匙,可以打开栅栏门。
“这里的钥匙人人都有吗?”
“不会。是我经常要上来,喊物业开门,物业索性就给了我一把钥匙。”
今晚的月亮是半弯月,它努力地散放着光亮,但仍然显得十分幽暗。
谌晓玉轻声一笑,“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暧昧?”
楼顶上,面积有点大,光线朦胧,影影绰绰,能够显示出月夜的包容性。又像开着一盏小床头灯,可以看到大线条的轮廓,有了他们两个人儿,也能体验出月夜的活色生香。
谌晓玉说:“我在上面看月亮的时间长了,就对它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其实月亮每天都有,和我们的人活在世上一样。看不到的时候,不代表就没有。有的是被云遮住了,有的只是在白天出现,有的又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月亮,这颗月亮就属于我的,它静静地挂在天上……”
“哦……对!”杨二喜表示赞同谌晓玉的话。
这一夜,杨二喜陪谌晓玉看了一夜的月亮。准确地说,是看了一夜的半弯月亮。
他们的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平平静静。
杨二喜仍然每天都来到三狗子的早餐馆吃杂酱面。
有一天,三狗子的母亲悄然飘到杨二喜身边,满脸喜色。“你知道吗?谌晓玉现在找的是一个老头,过不了多长时间,她还是会回来求我儿子复婚的。”
杨二喜一时被三狗子母亲的脑回路惊到,惊得忘记了咀嚼杂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