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老爹进城
姚家老俩口取名字,好像跟旁人不同,有点深刻含义。
当年,姚想发是来姚家做上门女婿的,他老婆叫发英。按照乡村习俗,他有第二次改名的机会。他说,我就叫想发吧,想老婆,想发英的意思。可见老俩口的感情很好,水乳交融。
他俩一生没有红过脸,一生没有分开过;一生辛苦种田,养几个儿女,风风雨雨,一生平安。他俩最希望,能在这个村子里,安安静静地,一起走完人生里程。
他们说到了,也做到了,一起走到了八十多岁。尽管儿子一家在城里,也已经儿孙满堂,都希望爷爷奶奶能够相聚在一起,享受“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他们就是不愿进城,不想再到其他地方颠簸了。儿子也就顺了他们的意思,逢年过节,多往家里跑几趟,也各自安好,其乐融融。
唯一能起变化的,是他们两人中间,谁先行离世,剩下的一个可能就有些难过日子了。
老俩口时常开玩笑说,我想做那个幸福之人,我想在你的前面离开。因为心里都在想,自己可能承受不住那种分离之苦,都不愿意一个人过风烛残年。
这个幸福之人,姚想发的老婆上先“抢”到了。姚想发整个人呆住了,像垮掉了半边身子不晓得痛疼一样。
老俩口一直配合得很默契,一个像木笊篱子在外面“笊”吃的喝的,一个像竹篾篓子往里装金放银。他们的儿子叫姚金海,也包含有这方面的寓意,金银满堂。他们把子女也当作了一种人生当中、最满意和最金贵的收获。
老婆走了,姚想发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走几步,浑身泛力,气喘吁吁;仿佛四肢都是泥巴捏的安在身上,没有打通经络血液,活动不了。
儿媳储慧背地里问姚金海,“怎么会这样呢?”
姚金海说:“你是不了解父母的感情之深,我认为老爹的表现很正常。”
姚想发的精神支柱倒了,他的生活陷入到凌乱不堪的状况。吃饭无味,睡觉不香,整个人儿瘦了一圈,不成人形。
姚金海说:“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搞得不好,老爹会追随母亲而去的。”
储慧说:“要不,我们还是将老爹接进城来吧,屋里多的是位置?”
“老爹不想来,我说了那么多次数,你又不是不知道?”
“以前是以前,以前有儿女在家,以前老妈还在。”
“老爹来了,可能有些不习惯。你也不习惯,老爹也不习惯。”
“我好说,忍一忍就过去了。老爹都八十多岁了,就是活过百岁也忍不了多少年,尽孝还是主要的。”
储慧的话通情达理,令姚金海很感动。储慧在当教师,为人师表,有些事情做得还是很有风度,大面上很亮眼,很过得去。
姚想发很犟,不管儿子怎么说,他就是不想动。说什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说什么“天好地好,不如自己的穷地方好”,说什么“答应过你妈,一定不让那块藕坑田荒了”。
姚想发说的那块藕坑田,姚金海知道,不到两分田。父母始终没舍得放弃,全部是锹挖镐掘,收两颗颗稻谷还不够鸡子吃的。
姚金海说:“好大年纪了,还惦记那块藕田?”
姚想发说:“藕田还不是田?藕田它还不可以长谷?”
姚金海说:“我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我也要照顾好一大家人。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不让我跑来跑去了,行吗?”
姚想发说:“你不跑就是了,我又没叫你跑?”
姚金海说:“有您这块天牌搁这儿,您叫我不跑就能不跑?”
姚想发的脖子都犟硬了,“我不管你的。”
无奈,姚金海只能和储慧商量,在老家安装了一套远程摄像系统。这套系统能在手机上能看,能喊,能自动报警,在空巢老人现象比较多的村庄都能看到其身影。老人一有状况出现,子女都会及时打电话呼喊提醒,或者是飞奔回家。
但摄像头也不是万能的,有一次,姚想发从二楼下一楼,踉跄了一步,倒了,横卡在楼梯上动弹不得。
姚金海的手机嘀嘀报警,他打开一看,大吃一惊,急忙呼喊。
房屋里,呼喊的声音震天价响,姚想发只能朝摄像头摆手,无力爬起来。
这种情况,就不是“飞奔回家”能解决的。姚金海只能给邻居打电话,邻居也是一位老太太,耳朵听力有问题。姚金海说了半天,老太太才听明白。赶过来的路上要了半天;在楼梯帮姚想发爬起来要了半天;如果还有个半天找不到人的话,姚想发就危险了。
不过,出了这事,儿子再提进城,姚想发就不再犟嘴了。为儿子着想,为自己着想,再犟下去,怎么都占不住理由。
二、门口的花树莫名其妙死了
姚金海的房屋所处的地方,早年属于郊区,后来随着城市朝外扩展才成为城中村,寸土寸金,典型的小街模样。小街建筑呈非字型结构,一幢一幢,三层楼房。门当户对处,都修有花坛,种的花树。门口很窄,只能通过一辆汽车。如果有一辆汽车误判宽度,当头驶来,就只能有一辆汽车往后倒车了。
姚金海见情,从实用出发,买的是一辆摩托车,骑着上下班。门口阶檐有两道坎,中间修的有摩托车好推进推出的斜坡道。
姚金海交代姚想发,“您上上下下走阶檐坎子呢,莫走斜坡道,小心滑溜。一屁股摔在水泥地上,会伤人的,不是开玩笑的。”
姚想发进城来,第一个巨大变化,就是走的路全部是硬化路,不像农村里出门都是土路。虽然有时候也嫌它下雨成泥泞路,落脚会溜溜滑滑。但它软乎,滑倒了仅仅是一身脏泥,不会伤人;不会像城里的水泥路,一跤摔下去就有可能要上医院。姚想发开始走那条窄路,脚步带飘,总感觉要向路边歪倒一样,而路边却没有一棵树可以扶稳。
姚想发嘀咕道,“现存的路这么窄,干吗还要修花坛挡着?”
房屋门口,大多数花坛栽着四季桂,有点跟农村里打篱笆墙的木槿条类似。姚想发说:“光栽些木槿条干什么?又不好看又浪费地方,不如挖了去种几簇稻谷还实用些。”
花坛怎么能栽稻谷呢?看来,老爹的脑筋真是拧着了,没得年轻时那样有准头了。姚金海嘱咐:“您千万不要跟我当木槿条挖了呢。”
姚想发说:“我又没带铁锹来,就是想挖也挖不动了。”
姚金海想想,也是如此,就放宽心了。四季桂生长在花坛里,已经有些年份,根深叶茂。就是他想铲除它,也得费老鼻子劲。老爹想挖,就更奈何不得。
姚想发来儿子家的时候是春上,照说应该是四季桂生长得最旺盛最好看的时候。年年都是如此,和街上其他人家的花草树木没有两样。
储慧天天上下班,都是乘坐的公交车到街口下车,然后走进来。她一路走,一路观赏花草。有一天,她走到房屋门口,看到自家的四季桂明显地萎缩打蔫,明显得不能和人家的花树相比。她拧紧眉头,用手扒拉着看了半天,看不出来名堂。
储慧问姚金海,“奇怪呀,花树怎么会打蔫呢?”
姚金海也莫名其妙,“好像没有动它嘛,还跟去年一样嘛?是不是缺肥料?”
储慧说:“缺肥料只会老枝,展叶慢,但不会打蔫,这是死的迹象。”
姚金海说:“要死也没办法,死了再来,正好我也想重新栽好看的花树。月季红怎么样,它开花比四季桂好看多了。”
储慧说:“我只是奇怪它为什么会死?”
有个星期天,储慧在家,无意之中看到姚想发坐在阶檐上,手指四季桂,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像念菩萨经。储慧惊讶了,莫非四季桂打蔫,与老爹有关?
姚金海笑起来,“老爹又不是法海,还能执钵念咒语收了白娘子?”
储慧说:“反正我看到老爹脸上在发笑,看到四季桂死了,老爹很高兴。”
姚金海担心地望着储慧,“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是不是家庭矛盾开始了?”
储慧说:“放心,我不会这么小心眼的,只是好奇。是我们两个讲的悄悄话,这里说这里止。”
姚金海说:“这我就放心了。”
后来,姚金海仔细观察,也发现了储慧说的类似情况,他只能无奈地笑一阵,摇一阵头。
在农村里,在姚金海小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场面,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比如说,小鸡得病死了,母亲会盖上一个水瓢,用筷子边敲边念咒语:“鸭巴儿死,鸡伢儿活……”结果,小鸡还真有活过来的。再比如,有孩子身上发痒,“起风湿疙瘩”。母亲会拿一把扫帚在孩子身上扫过,再朝家禽家畜身上扫,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结果,孩子身上还真有不痒了的。
姚金海知道这不是“土方法”起的作用,只是某方面的巧合,只是父母的一种“臆想”罢了。
如果姚想发不喜欢四季桂,想四季桂死亡,肯定是有“方法”的。虽然姚金海一时还“搞不清楚原理”,还“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搞”。作为儿子的他也不好反对,只能由他而去,反正损失也不大。
不久,储慧发现,厨房里用完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几个空料酒塑料壶失踪了。
储慧问姚金海,“是你卖了废品?”
姚金海说:“我哪里有时间卖废品?要不就是老爹卖了。”
储慧说:“只能这么解释。”
但没过几天,姚金海帮老爹收拾房间,整理床铺,发现床底下有很多料酒壶,里面装得满满的,黄澄澄的。
姚金海问:“买这么多料酒干什么用?”
姚想发说:“你不管我的,反正我有用。”
有一天,姚金海白天回来拿工具,碰巧看到老爹正拎着料酒壶往花树上倾倒。此时,姚金海才明白,“此料酒非彼料酒”。
姚想发种田是老把式,懂得庄稼有“伤肥”一说。就是肥料下多了,劲大了,庄稼也会“消化不良”,被噎而死。
没想到姚想发会用这种方式,除掉他不喜欢的四季桂,确实出乎姚金海和储慧的意料。
三、老爹在花坛里种上了水稻
四季桂死了。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枯,一片一片被风摘下来,摔到了地上。露出的枝丫,一根一根像朝上伸开的手指头,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最终无力抓拢而留下遗憾。
姚想发对儿子说:“你跟我买一把铁锹回来。”
姚金海明知故问:“买铁锹干什么?”
姚想发说:“木槿条死了,看着扎心。我跟你把花坛挖出来,挖干净。”
姚金海说:“我来挖,根太深了,您挖不动。”
姚想发说话的声音放粗了些,“我有力气,我挖得动。”
姚金海的本意是不想让老爹累着,无意间触犯了老爹的那根敏感神经——老人一般都怕人说无用。
姚金海说:“好好好,跟你买铁锹,买铁锹。”
铁锹买回来了。姚想发看着铁锹,竟然露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和姚金海小时候向父母要小铁铲办“机家火”(野炊)一样。
花树根确实长得很深,每一簇都像挖树蔸一样,需要往土里挖一到两尺深。姚想发每天挖一点点就累了,腰酸背痛,腿脚抽筋。痛疼告诉姚想发,这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不是种藕坑的时候了。从老婆去世的时间为截止点,一切开始折返,一切开始跌落,希望与现实之间的缝隙越拉越大。
但姚想发每天坚持挖,挖一抱,朝街口的垃圾桶送一抱出去。这条小街太窄,垃圾车没法进来。街上的人扔垃圾,都是出门买菜或是上班顺便带出来的。
姚想发挖一簇起来,就迫不及待地填平一个坑,将花坛里的泥土整碎,笊得平平坦坦。他认为这才是土地的真实模样,在上面栽菜种庄稼,这块土地才是活的,才有勃勃生机,和人一样。
用了大概十天时间,门口两边的花坛清理干净了。花坛安安静静,像两头蜷卧的狮子,闭起眼睛打着盹儿。
姚想发可没有像花坛一样闲着,他经常问儿子,“今天几号了?”
现在,街上很不简单买到日历,日历都藏进了手机里。所以,姚想发只能问,记忆不好,有时候一天问几遍。
姚金海清楚,老爹在推算节气,在关心天气。老爹费力巴神开垦出来的花坛,不可能长期空闲。
姚想发显出了忙碌的劲头,每天吃过早餐了就歪的拐的,顺着小街走出去了。
储慧问姚金海,“老爹在忙活什么?”
姚金海说:“依我看,可能是到菜场里买胡椒秧子去了。现在正是栽胡椒秧子的时候。”
“哦……”对于种庄稼,储慧是外行。但她充满着新奇,充满着向往。“种菜也一样有花开吧,像油菜花?”
姚金海说:“大多数庄稼都会开花,油菜花开得最好看。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已经过去了,只能等明年。”
姚想发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两手空空。
姚金海问:“您在找什么,菜场不是有胡椒秧子卖吗?”
姚想发说:“我没有找胡椒秧子。”
“那您在找什么?”
“我在找谷种。”
姚金海愣住了——花坛种稻谷,开天辟地没得这种做法。水从哪里来,自来水属于硬水,是种不活水稻的;花坛不防漏,有水也会漏得干干净净——难道老爹真的神志不清了吗?
有一天傍晚,姚想发笑呵呵的回来了,他真的买了一包水稻种子。包装上的田野和金黄色的稻穗,十分诱人。
可以想象,花坛种稻谷,会是一副怎样的“狼狈”景象。
姚金海跟储慧打起预防针,“到时候,老爹可能会把屋门口搞得乱七八糟,你的心里要有所准备。如果有人怪罪,帮忙多解释一下。”
储慧说:“没问题。”
四、给土地敬了三杯米酒
姚想发天天在问日期。比如问,“今天是不是4月28日”,姚金海只需要回答一声“嗯”,很有特色。
除了问日期,姚想发还天天仰起脖子,望着小街巷子顶上的天空。尽管他手里拿着一台收音机,经常收听天气预报。起大风了,压黑云了,他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阶檐上,定定地看风,定定地看云。扯闪电了,打炸雷了,他也不往屋里躲;他也不怕伤着人,反而咧嘴笑得很开心。
大雨哗啦哗啦下,像拎着水桶往头顶上浇。街上的水流过慢,飘起满街的水泡泡。花坛里的水下满了,朝外溢漫。
姚想发披了一张厚塑料布在身上,赤脚下到了花坛里面。拿着铁锹沿着四周掘开已经泡软的泥巴,然后朝墙壁上糊起了稀泥,并用脚踩踏得结结实实,光光滑滑——种过田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有效的保水方法,通俗叫法很文雅,叫“掩渗”。一田水一般可以管十天半个月,只会被太阳晒干,不会漏跑。
一季稻谷,大约只需要四五遍水就可以完成生长周期。第一遍水,就这样出乎姚金海的意料,顺利灌满了。
姚想发忙碌起来,小小两个花坛,像有他忙不完的事情。今天整地,明天下种,后天晒田。一点点水,显得十分金贵,天天在花坛里呼来呼去。
一个星期左右,谷种立芽了,泛出淡黄色。谷芽散苗了,铺开青绿色。气温逐渐升高,秧苗一天一个样。
五月,雨量充沛,也来得均匀。像喊得应老天爷几时下雨,下多大的雨,确实是种水稻的好季节。
秧苗移栽过后,花坛全部被绿色覆盖。姚想发种田有经验,并没有将小街弄得污水四溢,反而为小街带来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景色。
只是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稻谷打胎抽穗的时候,遇到了一段时间的干旱。姚想发天天提着一个小水桶出门,走过四五百米,来到一条水渠里提水,回来灌溉。这个时期,水稻的需水量不大,儿子又帮忙提了几次,问题迎刃而解。
水稻扬花时,满街飘香。水稻结粒时,满眼流金。
来来去去的人,不管熟悉的,陌生的,都会在水稻旁边驻足片刻,真心诚意地一番夸奖。
花坛种水稻,从此不再是奇迹。小街花坛种水稻,成了小街“明星”,令所有的花树黯然失色。
九月,稻谷收割了。花坛里的土地又被姚想发用铁锹翻了过来,厢面平平的,土坷垃细细的。储慧帮老爹在网上买了一批花土有机肥料掺进泥土里,泥土黑黑的,看上去就能感觉十分肥沃。
紧接着一茬计划种油菜。储慧盼望的油菜开花,已经在走过来的路上了。
直到稻谷收获,姚金海才辨清,老爹种的是糯谷。
姚家人都喜欢吃糯食:糯米饭,糯糍粑,糯汤圆……尤其自家土地上生产出来的糯米酒,原汁原味,清香甘甜,吃出了深厚的感情。
姚想发用洗衣板,一把一把将稻谷搓得干干净净。小小花坛,还收了几脸盆,黄亮亮的,金灿灿的。
剩下来的稻草也没有浪费,姚想发将稻草晒得焦干,铺到了褥絮底下,满屋子弥漫着稻草的清香味。姚想发躺在床上,好梦连连。
姚想发找人将糯谷碾成了米,收藏起来,连儿子都没有告诉,藏在了哪里。
就在姚金海快要忘记的时候,老爹突然将糯米拿了出来,又蒸又煮,又拌酒麯又捂窖,做成了米酒。
做米酒,不需要深奥的技术,一般农村人都会做,随时随地可以做。
当姚金海和储慧等着吃米酒时,老爹又突然不见了,包括米酒也一起“失踪”。
“哦……是这样。”姚金海这才想起来,老妈也喜欢吃米酒。每年新糯谷收上来,一定会及时尝鲜——老爹一定是搭车回农村去了。
儿子猜的没错,姚想发还真是来到了老婆的坟前。在墓碑前,摆了三个小青花碗,里面盛满了白津津的清亮亮的米酒。
这块坟地,是老婆和他一起选的。老婆去世前两个月,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土地公公。土地公公说“我跟你们两夫妻选了一块好地儿,你倒上三杯米酒给我喝,我就跟你们说位置,我在那里等你们。记住啊,我也和你们一样,喜欢吃米酒,是三杯米酒。”
他们拿起碗,提着米酒,就在这儿,他们看到了土地公公正坐在地上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