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墙如豆腐”,是建筑行业的一句经典老话,瓦工小工挑砖工们都明白。每天晚上,跳板上的砖头,是砌一块上一块。不能上多,不能压墙,否则有垮塌走样的危险。泥桶里的灰浆用完,掌墨师傅会选择一块硬梆梆的“底火砖”,使力敲砍,发出有如金属铃片一样的当当响声。这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大工小工们就明白,可以收工了;纷纷收拾工具,从跳板上蹦下来,从灰池旁边爬起来,朝自行车靠过去,准备回家。
胡绪荣是挑砖工,他是材料供应链的前端,晚上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可以坐下来休息。但不能提前走,万一师傅们的灰浆没有用完,一声喊起,“砖头一一”,他就得尽快送上去。当然,这不是“优惠”,明天早晨还得提前到工地,还得把今天的半个小时补回来。
所以,每天早上,胡绪荣都是一个人提前出门,哪怕师傅们或其他做小工的就住在隔壁,也不能邀伴一块儿走,人家还可以多眯一会儿早瞌睡。路上一个人走,工地上一个人挑砖,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看着,好像有些孤孤单单,实际上是分工不同,是工位决定的。胡绪荣没有这种感觉,只能说与众人有点儿不一样。
像这种“与众不同”的事儿,胡绪荣经历的有些多。
按道理说,胡绪荣人长个大,又有一把力气,在农村这块,正是他显威耀武的地儿。可他走的一条路与众不同,就显得人生有些与众不同了。
他们是三弟兄,老大和老三在家里种地,胡绪荣是老二。当年,适兴顶班制度,就是长辈退休,儿女进厂,一个萝卜抵一个坑。他老爹从农具厂退休,要人顶班。大儿子已经结婚成家,有儿有女,不合适。小儿子还在念书,年纪尚小,前途未定,也不合适。只有胡绪荣“孤家寡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体又还壮实,正好可以进农具厂抡大锤,打铁。
命运就是这么眷顾胡绪荣,他进农具厂当起工人,吃上商品粮,让村里人羡慕至极。但谁也不曾想,好景不长。后来,私人铁匠铺增多,农具厂渐渐被围堵得没有生意了,只能关停,胡绪荣只能下岗回家。
此时,胡绪荣的父母已经过世,好在一幢老房子还没有拆除。胡绪荣就拖家带口回到了村里,在厨房一角开起了小铁匠铺。他掌小锤,老婆抡大锤。铁匠铺叮叮当当作响,烟筒呼呼啦啦冒烟,也还像那么回事。
时间一久,他学艺不精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胡绪荣也没想到农具厂会垮台,他以为能在农具厂干一辈子的,粗枝大叶,没有认真学习铁匠手艺,只具其形,不涵其内。像加热淬火等技术就没掌握到位,所生产的铁器就不过硬。还得偷偷照别人学,还得偷偷从街上买回镰刀铁锹当样品。不用说,他的铁匠铺生意不景气,有一迭没一迭的,要死不活。
没办法,退而求其次,他想种田。可他的户口已经迁出,认真来讲,他们一家在村里算是黑户。是老家人掰不开脸面,大方好说话,收留他落在了村子里。他住在乡村,却落不下去根;像鱼池里的浮萍一样,风朝哪个方向吹,它就向哪个方向晃悠。
还是他的两个兄弟讲究手足情义,一人拨了两亩田和一天牛给他。多的也拨不了,兄弟一家人也要过日子。胡绪荣有了四亩多地,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
但他的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也在村里算独一无二的,需要很大的开支。他成了全村有名的“开支大户”,但又得不到村里的“福利补贴”,日子好像把他们逼到墙角落里了。
胡绪荣两口子,天生就不是一块种田的料子。他们种田缺经验,像打铁淬火一样差那么一点距离,一段微小的距离就有可能造成减产或绝收。像撒尿素追施秧苗肥,看长势,每亩只需要二十斤左右。如果你心急,认为多撒一点没事,撒个二十五斤就会坏事。秧苗会疯长,会填死缝隙,太阳照不进去;后期会逗留稻飞虱,造成大量倒伏。“豌豆倒了一田肥,稻谷倒了一把灰”。
胡绪荣就这么操作过,被人根据事实,取了个绰号,叫“胡不靠谱”。人们也不是笑他,只是对一个人的性格做一个总结。农村人喜欢这么做,好像没有绰号的人很少。因为太熟悉,也没有人计较,反而乐于接受。是什么人,一眼明了,就可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接触,倒能省去不少事情。
胡绪荣继续朝着“不靠谱”的方向发展,有点过之而不及。别人不想要的贫瘠田、偏远田,他统统接了过来,来者不拒。不说这种田,产量高不高,效益好不好,单说超体力耕种,就是一道难迈的坎儿。人毕竟是人,人不是牛,力气不是永远那么大;人不是机器,时间不可以无限延长。牛还有吃草的时间,机器还有上油的时间;他们两口子日里连着夜里拖,太阳连着月亮熬,比牛还狠,比机器耐久。一个季节下来,他们的人会拖得瘦出一圈来,会拖得村里人啧啧感叹。
不过,有时候,一些事情还真是说不好。“稗草里的秧,泥坯里的谷”,“辛苦讨得快活吃”,这些老话还真是没有说错。他们量变促质变,生活好像一步一步追赶上来了。
虽然打铁不精,种田不行,但样样都能收获一点。“捡到篮子里是蔸菜”,“不怕慢,只怕站”,不愧为他们生活中的至臻法宝。
农事有季节,农民有做有歇,以逸待劳。一年之中,大约有两三个月甩手甩脚的休息时间,不得比单位上班的人放的假少。不过,农民一般闲不住,没有事做浑身痒痒得难受,胡绪荣也是如此。他看到村里几班瓦匠师傅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就拦着一名瓦匠问:“你那里要不要小工?”
瓦匠说:“要啊,整灰提浆,上砖递瓦都要人。就是有点累人,一般小工薪资又不高,就看你愿不愿意干喽?”
“小工活路里,薪资最高的是干什么?”
“挑砖工,挑砖上楼。”
“你看我行不行呢?”胡绪荣个头高大,身板墩实,正是挑砖工的好人选。
“可以呀,你肯定行啊!”
就这样,胡绪荣又当上了挑砖工,跟着瓦工班子转战南北,一挑几十年。
建平房还好说,胡绪荣只需要平地走路,不吃力。但越往后面来,农村建的都是三层小楼;他挑砖需要顺着楼梯弯弯曲曲往上爬,底层撑柱林立,需要穿行,也不是件容易挣钱的事。还是胡绪荣“身大力不亏”,能够拿下来。
胡绪荣挑砖出了名,村里的瓦工师傅只要接到活,都愿意找他挑砖。
看到胡绪荣不懈努力的奋斗成绩,村里人都不好意思再喊他“胡不靠谱”了;而是换了一种叫法,叫“胡不靠人(靠自己)”,褒赞之意很是明显。
渐渐的,胡绪荣看到了一个令他十分骄傲的现象。村里的房子,只要是新房,他都参与过挑砖。现在的新房越来越多,整个村子像换了一茬。
每天早上,胡绪荣就是一路看着这些新房子出村的。
人们起新房后搬家,会选择在下半夜的时间开始。因为有一句老话讲得好,叫“越走越亮”,人人都希望讨个好彩头。
这么些年,胡绪荣喜欢上了早上出门,不仅仅只是空气好,利于呼吸,利于健康,更是利于身心愉悦。他很相信这句老话,他就是“越走越亮”的典型例子,他认为自己就是讨到这个好彩头,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