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棵战友树

没想到，十二个老战友这两年去世了三四个。他有些担心一年一度的聚会，聚会不起来了。他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随着已去世的战友一起“挪窝”，到另一个世界去再次聚会，是时候要考虑山上的那十二棵玉兰树的前途和命运了。

这十二棵树是他们班的十二个战友一起栽的。有点巧合，全班十二个战友，都属于当年大裁撤的对象。除了他之外，全部都是附近几个城市的，都在县城和市区里。一个电话相邀都可以在一两个小时内聚拢，很有点部队雷厉风行的作风。按照当时“哪里来哪里去”的复员退伍政策，他的战友都回到了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有的在银行里，有的在政府机关里，有的在园林局里，有的在国营企业里……都有不错的环境。只有他回到了农村，靠种地挣钱，比其他战友都要辛苦一些。

本来战友相聚，是他们复员退伍时就商量好了的，一年必须有一次。谁想念战友了谁就积极做东，召集战友们聚一聚，就是天塌下来都不允许拒绝。然而，只有他身处农村，通信手段落后。有几年，等他得到信，相邀的日期已经过了，只能落下遗憾。

战友们说，这不是个事，我们必须想办法一次聚齐。最后商量出来的好办法，就是在他农闲的时候，战友们一起来到他的家里相聚，才解决了人员不齐的问题。所以，战友们来，他只知道个大概日期。突然有一天，战友来了，他会有一种既惊又喜的感觉。

战友们都知道，农村生活要比城市生活艰苦一些。战友们来，都没有给他增加负担，不仅带来了增加人情厚度的礼品，还带来了这天吃吃喝喝的生活盘缠：烟、酒、菜，他们通俗地称为“腌韭菜”。

战友们聚在一起，那就是个热闹啊！说话比平时多，声音比平时高，笑容比平时灿烂，情义比平时浓厚……战友相聚的魅力，体现得应有尽有。

酒足饭饱，战友们仍然觉得意犹未尽，有人提出想搞一点什么有意义的活动，来纪念战友相聚。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要在他这里栽上十二棵友谊之树。

战友们问他，“你这里有没有偏一点地方，空闲的地方？”

他说：“有啊，我屋后的山坡上就有，在我的菜园子自留地旁边就有。”

战友们纷纷说，“那就好那就好。”

有在园林局工作的战友包打满票，“我来负责树苗，我要选择一种既好看，价值又高，又能代表我们情义的树苗来。”

战友们担心，“这只怕是很难选呢？”

园林局的战友说：“放心，我用一年的时间来研究挑选，负责让战友们满意。”

第二年，园林局的战友直接用卡车拖来了十二棵玉兰树。玉兰树都是“半大小子”，有两三米高，树蔸用稻草绳子裹着泥巴。十二个战友，哼哧哼哧抬下车，抬上山，又挖坑栽好，又架上保护棒子，忙了一整天。战友们浑身汗流浃背，上下整得像泥猴，整得腰酸背痛。一个个大腿根痛得坐进小汽车驾驶室都要用手帮忙抬腿，但都觉得意义非凡，都是笑呵呵的。

他认得这些玉兰树，价值不菲。山里也有人种玉兰树，但都是一棵两棵，成树之后，一棵可以卖大几千块钱。

他问园林局的战友，“买这些树花的钱不少吧？”

园林局的战友说：“是花了不少钱，不过，我们几个都解决了，不用你操心。”

他说：“那不行，我也有一份，我还是要出钱的。”

园林局的战友说：“我不是说我们都解决了吗？”

他说：“你们是你们的，我是我的，这是战友树，不一样。”

有战友示意园林局的战友，“他要出钱就让他出钱吧，这几棵树是不一样，是战友树。”

“哦……对。”园林局的战友明白过来，“战友树，最重要的是要有参与感。”

玉兰树在山头一年一年生长，逐渐长得高大威猛。玉兰花开一树一树，最后结成一片一片，洁白无瑕，从远处望过来，像天上的云朵浮在这里。玉兰花香更是随风飘送，香满整个山头，整个村庄。

战友们每次来，呜呜呜的都开着车。他的禾场停不下来，他只得跟邻居打招呼，借用禾场。

车辆黑的，白的，红的……五颜六色，很是抢人的眼睛。

有村里人说：“还是当几年兵有出息，你看他的屋门口好热闹哦！”

在农村种田，活路多，收入少，开销又不会少。有时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都会千方百计筹措资金，扩大生产规模，挣多的钱来解决问题。

有人羡慕他，“你还愁没得位置借钱吧，你有那么多战友？”

他老婆也怂恿，“是啊，你有那么多战友，怎么不利用一下呢？”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战友肯定都会倾囊相助。

果然，他找到在银行工作的战友，战友说：“你缺钱，还贷什么款？你就应该早一点跟我说，我个人直接借给你不就完了？不够的话，我来找战友们凑。”

他说：“那不行，我还是想贷款。”

战友知道他好面子又犟不过，只好同意帮忙他贷款，帮他在柜台办了手续，他高高兴兴拿着钱回家了。

年底，他拿着钱来还贷款时，将票据递进柜台。营业员反复核对了半天，说：“这笔钱早就还了。”

他问：“是谁还的？没有搞错吧？”

营业员说：“是我们主任还的，没有搞错，是我亲自办的手续。”

他找到战友，没把这件事说穿，只是说请战友帮忙把贷款还了；但战友的那份情义，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担心这年的战友相聚，会提到过世的战友，会有些伤感。

后来，他有了手机，战友聚会才没有了突然性，都会提前一天或当天早上告诉他。

这天是战友聚会的日子，满打满算，只剩下八个人了，最多只会来八辆车。他的禾场停得下来，就没有提前和邻居打招呼借禾场。

他早上也没有下田，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等战友。

太阳一树高时，他听到了不同的汽车喇叭声音。这是战友们已经来了，在门口喊他。

他急急忙忙洗手，出来相迎，却见禾场上的小汽车远远不止八辆。

“哪里来的这么多车？”他正在疑惑。

此时，从小汽车上下来的，不仅仅只有战友，还有几个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他都认识，就是几个过世战友的子女。年轻人“叔叔叔叔”的叫他，叫得他瞬间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这份战友情义，开始往下一代传递了。

他也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参加了工作。这天刚好在家，正好与这些年轻人接触认识。他们这一代都没有多的子女，都是将表兄妹以亲兄弟姐妹相称。年轻人聚在一起，也有一种很浓稠的亲和力。

战友聚会的内容和以前差不多，老者聚在一块儿，年轻人聚在一块儿，各得其乐。在这个快乐欢喜的日子，他们都没有提过世的战友，因为他们的子女在这里，就代表战友也在这里。

跟以往相同，他们来到山上，看望已经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他们每一个战友都亲手撮过一棵树的第一锹土，就认成这棵树就是谁栽的。都有名字，都排着整齐的队列。

年轻人来到树前，战友们会告诉他们，这一棵树是谁，那一棵树是谁。

年轻人神情肃穆，仿佛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这十二棵树，在当地名声很响。有些树贩子只看玉兰树茂盛的表面，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却忽略了内涵价值，提岀花重金购买，而他却始终没有答应。他说这些树不是玉兰树，是一种崭新的树，叫“战友树”。

但生命总有一定之规，有开始就有结束。他们这些战友终将会老去，终将会过世。但玉兰树的生命会比他们长得多，保护到位，可能会天长地久。

他跟战友们提起了玉兰树的生命周期问题。这是个新问题，战友们大多没有想过。

有个战友想到了一种解决方法，对其中一个年轻人喊到，“刚子，你不是学园艺技术的吗？你手里有那么多工程，能不能考虑一下这些‘战友树’的出路？”

叫刚子的年轻人，正是园林局战友的儿子，子承父业。

刚子很爽快地答应，“没问题，伯伯的吩咐牢记在心。”

另一个战友说：“不过，要等到我们这些老战友都不在了以后呢？”

刚子一笑，“谨记前辈嘱咐。”

许多年后，他去世了，战友们相继离世；他们换了一个位置，再续战友情义去了。

刚子动用大型机械，将这十二棵玉兰树移栽到了城区里一座大型公园里。他专门劈出一个地方，制造出一个景点，竖起一块告示牌，上书“十二棵战友树”。

有游人看过，疑惑地问：“这不是玉兰树吗，怎么是战友树呢？”

不过，告示牌的后面，有一段细小的文字，讲述的正是这十二棵“战友树”和一段浓墨重彩的战友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