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磨岛上

石磨这种东西，消失的时间不长，就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乡村里几乎家家都有使用过。磨豆腐，磨米面，磨辣椒酱……作用很大，生活中需要，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代替它。后来消失，也是因为石磨技术更新换代，变成了机械，也就是平常说的电磨子。原理还是一脉相承，印象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脑海当中。即便是城里人的记忆里，也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这种现象说明，有许多城里人都是从乡村进来的，是从乡村人演变而来的，或者说是根还扎在乡村里，身上脱不掉原有的泥土和朴素的印记。比如说，城区里有一座公园，公园里有一片湖泊，湖泊当中有一个小岛；人们就把它想象成了一副鬼斧神工的石磨，把这小岛喊作石磨岛。

仔细观察，这副石磨形象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十分相象。原因是，石磨岛生长得高出水面很多，圆纠纠的，很像大磨盘；上面长着灌木林和水杉树，顶部齐崭崭的；小岛的腰部修有一条环岛跑道，铺着红色拉毛砂浆。跑道的一个点上，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廊道与外部相连。跑道上有很多人顺时针方向跑着步，形成人流，流动不止。如果用无人机拍摄，拉开高度打开空间鸟瞰，人流处，光影处，确实如同石磨一样在转动。而中间微风粼粼的湖水，倒映出树的绿色，云的白色，霞的红色……正像我们用石磨磨出来的绿豆汁，白米浆，辣椒酱……具有食材的品象，诱人垂涎，无比神奇。

在石磨岛上，在偏一旁的位置上，紧挨跑道，在绿荫掩映当中，有一座比较大的凉亭。里面经常坐满了人，一般是跑累了停下来休息的人。而这正好像一个可以不停地往石磨里面喂料的磨眼，往磨眼里喂的料就是人们每天在这里讲的、经小道而来的稀奇古怪或稍微引人注目的东西。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件事，可以是一种现象……包罗天下万象，道尽人间异彩。

凉亭里的杂说，有其明显的特征。你一点，他一点，今天一点，明天一点，一个陌生人马上可以知道他叫什么，一件稀奇事情马上可以知道全面；并且对这个人这件事是什么看法，马上就可以出来，经过辩论，可以短时间内形成统一认识。

这两天，人们的话题盯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五十出头，身高大众化，身体微胖，脸额有点大，笑起来呈圆脸，正是他们跑步队伍中的一员，说陌生也熟悉的一员。有人说她喜欢跳广场舞，有人说她喜欢打腰鼓，有人说她叫王佳芝，有人说她在房管局下属的一个好单位上班……这些都是她被人们盯上之后，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来的情况，像画画一样，一笔一笔被画得无比清晰。

既然是被盯上了，肯定是有什么出众的事情，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不多，一件就够－－那就是王佳芝的老公年纪轻轻的，就得了晚期癌症。医生已经束手无策，说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没必要治了，回家吧。在这个医学还没有发达到“包治百病”时，“谈癌色变”是大家共同的心理反应，自然是“噪声四起”。

不是说人不能死，而是说人什么时候死才算人生圆满。

人在不恰当的时候生灾害病，就会认为很吃亏。如何说明白呢？打个比方，我们就以六十岁为分界线。六十岁以前得病去世是苦丧，人生就亏大发了。六十岁以后去世就是白喜事，不管多少，人生都是赢家，赚了－－当然，有人说，用七十岁做分界线比较合适。都有一定道理，随人而说。

王佳芝的老公刚刚接近六十岁，刚刚要辛苦完了，来拿退休工资了，出现这么一出，人生肯定是亏得有点多。感觉有点像两口子花钱买了两张电影票，攥在老公手里，却不慎在人多的地方挤丢了，只能在电影院门口干瞪眼。

这还犹可，损失不可避免，就任他而去。关键是，还有一种损失不太好说出口。老公没了，王佳芝的年纪上不上、下不下，挺为难的。说找个老头吧，少年夫妻老来伴，王佳芝会彻底改变，会从头再来，王佳芝好像没有这个胆量。说不找老头吧，后半生有点偏长，日子不好捱过。冬天寒冷，连个相互取暖偎被窝的人都没有，脚头冻一夜到天亮，没有一丝热气。一幢屋子，虽有儿子媳妇孙子陪伴，但他们要工作，要上学，寂静的时间多过热闹的时间，也让人不爽。总之，人们议论到这种事情，说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的不适宜，想不出很好的应对策略。最后，人们只能用一声叹息，暂停此话题的讨论。

有人说，王佳芝将老公搬回家之后，本来有个地下室可以安置，老公也要求这么做。但王佳芝还是吩咐儿子将老公背到了三楼的家里，放在了她和老公一起睡了几十年的床上。王佳芝想时时刻刻陪伴老公，走完人生最后一段里程。这一点，让很多传讲的人眼睛发红，眼角盈泪。好多癌症绝期的病人，会失去痛感，全身浮肿，会失去控制，将屋里脏得乱七八槽，气味扑鼻……有条件的话，肯定是隔离为好，况且很多人的做法就是如此。王佳芝的做法，赢得了很多人的尊敬。在那些默默注视的眼光中，会透出许多柔和与同情。

有那么几天，在石磨岛上环跑的人群中，不见了王佳芝，人们便意会出她的老公按照“计划安排”，走完了“从闭着眼睛啼哭来到人间到微笑着挥手告别人间”的路程。人们盼望早日重新看到王佳芝的身影。

在石磨岛上，人流依然像流水一样，绵绵不绝；人们依然转着圈圈，从来不曾片刻停歇。变化的是，暗暗的，悄悄的，不断有人退出，不断有人加入。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从此以后人们再拉起话题时，就不再盯着王佳芝，开始盯着另外一个人和另外一件事了……人们看见，王佳芝又开始跳一跳舞，打一打腰鼓，又开始在石磨岛上转圈。累了，也进凉亭歇息，也成为了议论大军中的一员－－有人猜测：也许，像这种日子也能过完她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