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树留直，槡树留弯

我们开着一爿小店，卖一些手套口罩之类的劳保用品。我们有一个供货商，是一对夫妻，我们喊他们老祁和祁嫂，跟我们做了许多年的生意。说他们的年纪，不老也不年轻。每次都是开着一辆“江铃JML”客货两用车，送货送到店门口。两口子很是吃得起苦，每次都不用我们动手帮忙，能将货包经过狭窄的楼梯，转几道拐角，扛到三楼仓库里码好放稳。如果货款不就手，也能拖欠十天半个月。反正他们两口子做生意很活泛，生意很好。

就在前几天，我们进了几包帆布手套，两口子依旧认认真真的放好货，下到门店里来。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着急火燎地上车，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家，而是坐了下来与我们闲聊。

老祁说：“老板，你下次要货，请提前联系另外的供货商。我们这一趟跑完了，就决定不做了，跟你们提前打一声招呼。”

我疑惑地问：“是要退休了吗？”

“不是。”老祁一笑，“是我们决定到儿子媳妇那里一起生活了。”

“哦……”我明白了。

以前，我们在一起聊过儿女们的婚事。我们的儿子今年三十五岁了，还没打算谈女朋友结婚。而他们的儿子呢，结婚己经三四年了，仍然没有计划生育小孩。我们有共同的疑惑：我们那个时候，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好多人情愿丢掉工作，也要偷偷摸摸地生。现在的生育条件这么好，我们的儿女们的生育态度反而不积极了，为什么？

祁嫂说：“这不行不行，不能依着他们乱来。做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规矩，杉树留直，槡树留弯。”

杉树留直，槡树留弯。是一句老话，在乡村里流行了不知多少年。表面上是说，杉树越直越值钱；起屋做房檀，有几根又粗又长、直通三间的杉树上山樑架，会引来许多人啧啧称赞。实际上，人们喜欢借用这句话来泛指上辈对下辈的引导教育之类。具体到每家每户，每个人则运用的方法不同，起到的作用不同。每年植树节前后，乡村人家台前屋后有树的，都会搬一架长长的木梯搭在树杆上，上树削砍赘生的树枝。时常说的就是这句话，或者说“树不削不直，人不教不孝”，是一个意思。

这样，“削树枝”就与“教育下辈”紧密联系上了。年年“削树枝”，年年都有新的“教育下辈”的故事传扬出来。

照说，老祁的儿子已经大了，已经结婚了，儿子媳妇都在正正经经上班，不需要老祁他们操心费力来“当老师”了。然而，他们需要操心的事，正是儿子媳妇结婚以后的事：儿子媳妇共同商量好，想做“丁克一族”，不想生育下一代。

老祁他们准确地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过去了三四年。老祁，特别是祁嫂，愣在屋里生闷气，坐了半天没有挪窝。

起初，他们以为儿子媳妇哪一方有问题，祁嫂有意无意在儿子面前提起：你们应该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不管是哪个的问题，不管花费多少钱，都要治好病，生儿育女是百年大计。儿子傻呵呵地笑着说：没事，我们都没问题；我们还很年轻，现在生孩子还为时过早。

眼看同年结婚的人家都抱上了孙子，祁嫂苦口婆心地跟儿子媳妇“讲好话”：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你们再不生，我们就没办法帮你们带小孩了。儿子媳妇被老祁他们逼急了，见瞒不过了，才跟父母公开他们的“婚前协议”——老祁他们彻底“绝望”了。

在家里“焖”了半个月之后，祁嫂说：“这样不行，看来我们丢手不管，还是太早了。杉树留直，槡树留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

老祁以前是木匠，是“杉树留直，槡树留弯”的直接操作者，没有谁的理解比他来得更深，尤其“槡树留弯”。

槡树的特性，本来就是生长得结实，生长得弯弯犟犟，适合做耕田的犁辕。但是，真正自然生长出“标准犁辕弯”的槡树很少，需要木匠师傅时不时削砍树枝，加以“引导”，加以“调节”，才能成器成材。又一个“但是”，已经好多年，耕田不用犁了，用的是机械，没有人制作犁了。老祁“失业”了，才进入商业圈当起劳保用品供货商的。

不过，老祁仍然每年在“槡树留弯”。只是他的心态变了，像在做工艺品一样，留在岁月里欣赏。

老祁一声叹息，“哎吔……算了！生成的木头翘成的船，你能拿他们怎么样？”

祁嫂说：“不行就不行，坚决不行。”

祁嫂开始行动了，她想出了一计。儿子媳妇结婚，在城里买了一套婚房，是老祁他们的名字，是他们的全款，他们有权力处置。祁嫂说：“既然你们没打算生孩子，也就没有必要留这么大的房子。我们也没有必要住在这里，也没有必要背负一大笔债务。我们卖了它，好还掉向亲戚朋友和隔壁左右借的钱。”

儿子媳妇也是犟到了家，立即租房搬了家，“抗争”意味特别明显。

一个家，开起了“四分五裂”的模式，过得总让人心里硌得慌。

其实买房并没有借钱，卖房没有赚到钱，也算一笔小损失。但为了“纠正儿子媳妇的生育观念”，“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祁他们豁出去了。

不久，儿媳的父亲病了，住进了医院。儿媳是独生女，只能由老祁的儿子儿媳来照顾。时间一长，精力赶不来，现出疲倦的神色。

儿子跟老祁他们打电话，说是要上班，想请老祁他们换班帮忙照顾两天。

老祁心软，准备答应儿子媳妇。祁嫂拉住老祁，“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老祁他们来看望过亲家，亲家也是抱着歉意，笑着对他们说：“对不起呀，亲家。儿女们不听话，我们也没得办法。”

看过亲家之后，老祁他们借口生意忙碌，立即就走。

祁嫂对儿子说：“你们这么年轻，就这几天就撑不住了？你们将来老了，有谁照顾你们？”

老祁的儿子媳妇原先设想得很美好，说一辈子好好挣钱，攒着存着，老了进福利院或者请保姆居家养老。但祁嫂说：人儿都没得一个了，你们请谁？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老祁的儿子媳妇终于被“父亲得病住院无人照料”的现实“破防”了，开始积极备孕。老祁他们依然掏钱，买了一套新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准备一家人又住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了。

老祁他们跟我们道别，登上货车，一溜烟地开跑了。

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容，抑制不住地透露着心满意足——他们的“杉树留直，槡树留弯”，收到了不错的效果——生活忙忙碌碌，为的就是过好自己的人生，为的就是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