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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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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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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雪

母亲说,生黑雪的那一天,正在下黑雪,所以给她取名叫黑雪。因为江汉平原一带,有些地方会将“黑”与“大”通用,黑雪以为母亲说的下黑雪,就是下大雪,暴雪。

有一年下大雪,特大特大的雪,黑雪从来没有见过的雪。黑雪问母亲:“生我那年的雪,有今年的大吗?”

母亲说:“我说的下黑雪,是说的下黑色的雪。”

黑雪笑起来,说:“哪儿有下黑色的雪的,恁郎(您)老了,糊涂了,记不清了。”

为证清白,黑雪特地问过队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在他们有生之年,都没有看到下过“黑色的雪”。黑雪沉思良久,始终不解“下黑雪”与她是怎么联系上的,始终不解父母跟她取名“黑雪”,为什么会凭空而来。不像她们家隔壁的一户人家跟儿子取名“黑牛”,是刚好看到过生产队里的水牛生了一头黑色的崽牛,最起码眼见为实。

那年冬天,冷风冷雨早就“发来了通知”,说:大雪马上就要到了,大家多备些柴米油盐,准备过冬。黑雪的父亲在生产队当队长,那两天忙忙碌碌,主要就是在干防寒保暖的事儿。比如说,积极给社员们分稻草,积极给生产队的牛屋备草料,修补牛棚。

那两天,风干呜干呜,吹断了不少树上的枯枝,落在路上。路过的人,随手就可以捡回家去。也无须用篾刀剁砍,用脚踩住,折断几截,往柴垛上一码就可以当柴烧了。天空乌青乌青,像一口大甑锅扣着。平时在太阳底下,在明亮的光线下,看习惯了的所有东西的颜色,都变深变暗了。人的目光变短了一大截,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竟然现出了暮晚才有的色气。

母亲告诉黑雪,这老天的架势,有点像生黑雪下黑雪的那一年。

夜里,叫喊了几天的风,安静了一些。凭经验,黑雪的母亲说:这是一场黑雪马上就要落地的信号。

屋子里的温度稍稍上升了一点,黑雪身上的被子盖不住了,用脚翘起一条缝,以便透些冷气进来。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间,黑雪听到了敲门声。有一个公鸭嗓的人喊:“老刘,开开门,我们找你有点事。”

黑雪听得出来,是大队革委会专门负责办“学习班”的人。进“学习班”的人员,成分很复杂,有过去的老地主,有犯奸作科的懒汉,有入不敷出的贫困“超支户”……反正是“稍有不对”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都可以弄进来。

“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急,夜里还找来?”黑雪父亲披衣下床,打开堂屋门。发现门外不仅只有“公鸭嗓”,还有几个穿“军大衣和东北帽”的民兵。民兵一进来就迅速散开,将父亲包围在中间,显然是想控制父亲的行动。

黑雪从房门口看得见堂屋里的情景,吓得惊叫了一声,用被子捂住脸。

母亲迅速来到黑雪的床上,搂住黑雪,轻声叮嘱,“别怕,黑雪。你不是说没看到过下黑色的雪吗?今天夜里就在下黑雪呢。”

父亲问公鸭嗓,“怎么了?看这架势,像要抓我进学习班啦?”

公鸭嗓说:“还蛮有自知之明嘛,带走。”

父亲被莫名其妙的带走了,屋内屋外静悄悄的。屋内,黑雪和母亲在床上坐了一宿,担惊受怕。屋外,一场黑色的雪正铺天盖地而落。

那一夜,果然是下的黑雪。母亲天还没亮就起床了。母亲朝黑雪喊:“黑雪,快起来,黑雪封门了,快起来帮妈妈撮雪。”

黑雪年龄还很小,八岁,正准备明年发蒙上小学。玩性还很大,听说要撮雪,就暂时忘记了父亲被抓走的事,劲头就上来了。

打开堂屋门,门口的雪果然堆满了,有黑雪的身体一样高。如果没有阶檐缓解,真会封得她要掂脚才能看到外面了。

雪光发白,映照得堂屋里比平时要亮堂许多。

母亲拿锨板往两边撮雪,希望能撮出一条往外面走的路来。呆会儿,母亲要出去上工,上工铃响了就得要走。

母亲撮了半天,只撮出一条米把远的雪巷子。黑雪拿一把扫帚扫,根本就没有起多大的作用。因为雪还在猛烈地下,黑雪刚刚扫出的地面,瞬间又会覆盖一层。

母亲说:“黑雪,别扫了,你去煮两碗粥去。”

平常的早餐都是母亲在煮,黑雪也会煮,就是有点小孩的懒床劲,喜欢吃现存的。她就睡在床上闻粥香,粥香越来越香。她会掌握粥香,知道浓酽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吃了。她会麻利地下床,刷牙洗脸,忙活完这些,刚好上桌子喝粥吃饭。

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要撮雪,黑雪偷不成懒,便进厨房煮粥。

黑雪习惯性地舀出一家人的米,倒进脸盆,准备淘洗。她突然想起来父亲不在家,跑来问母亲,“爹今儿早上回不回来的?跟不跟爹放一瓢米?”

母亲说:“放一瓢米,你不跟他煮一碗,他到哪儿去吃?”

母亲说的也是,现在的粮食都紧张,好多人家里吃了上顿无下顿,大多是半米半糠在对付着过日子。黑雪他们家,如果不是姥爷家帮衬一点,日子还不是和大家一样的。

姥爷就黑雪母亲一个女儿,姥姥过世得早,没有生多的儿女。姥爷过去在中药铺当过伙计,瞄了当郎中的老板几手治病的手艺,暗暗地为别人治好了不少的病。姥爷又不收钱,别人讲情义,多少会带点吃的给姥爷。

每逢家里快断粮了,黑雪母亲会在夜里翻越几十里山路回娘家背一点粮食回来接济。所以,黑雪家的情况稍微比别人家要好些。

母亲撮着雪,大队里来人了,顶风冒雪过来一个民兵,告诉母亲:刘队长今天不能回来了,你们跟他送一餐饭过去。

母亲问民兵,“刘队长到底犯了什么事?”

民兵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叫你们送饭你们送去就得了。”

民兵消失在风雪之中,母亲也被密密麻麻的大雪砸得身冷体寒。母亲找来毛巾和棉布,一层一层将盛满了粥之后对扣的两个瓷碗包好扎牢实,并吩咐黑雪,“呆会儿送饭,路上小心点,别摔泼了。”

黑雪答应,“不会的。”

母女俩还没吃完早饭,开工的铃声就响了。当当当的声音,穿风透雨而来,比平时小了很多,沉闷了很多。黑雪平时不关心上工下工,没有听到。母亲耳朵尖,响第一声就听到了,停止了吃饭的动作。母亲急忙丢下筷子,站起身,“呆会儿别忘记了给你爹送饭呢?”

“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今天可能会分萝卜,回来的时候直接到萝卜地里去。”

“好,我知道了。”

母亲拿了一副秧架子扁担和一把铁锹出门了。按父亲昨天的分工,今天全队的社员都要去收白萝卜菜,好分到每家每户,喂猪或者是“喂人”。

在粮食紧缺的年代,白萝卜菜是宝。说是分给社员们做菜或者是喂猪,实际上都在当粮食吃。只是黑雪家得亏姥爷帮忙,才没有“吃猪食”。

黑雪穿好棉衣,穿好套鞋,头上戴好毛线帽,戴好棉手套,捂好围巾,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面。这身“装备”,在那个时代同样是很显眼。许多社员家的孩子,破衣烂衫,过冬都穿的是一双露着脚趾头的布鞋。

这么大的雪,黑雪出行有些困难。她的人儿小,胳膊腿也小,路上的雪厚,她一脚下去,没齐膝盖弯,拔出脚来有些吃力。她只能踩着早晨上工的大人的脚窝走,才勉强挪脚。

黑雪经过隔壁的屋子时,站在阶檐门口的黑牛喊她,“黑雪,等一下我,我跟你一起走。”

黑雪停下脚步,望着黑牛,“你好像专门在等我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送饭去的?”

黑牛说:“我爹说昨天夜里看到公鸭嗓把你爹抓走了。”

黑牛家兄弟姐妹多,黑牛的妈妈又有病,长年看不断根,没法岀工。所以,黑牛家贫穷得兄弟只能合穿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他们家属于“老超支户”,他爹进“学习班”快半个月,黑牛天天得送饭。

黑牛比黑雪大两岁,黑雪还没开始上学,黑牛读了两年书,因为交不起两块钱的学费就辍学在家了,正好可以跟上“学习班”的爹送饭。

平常,黑雪不太愿意跟黑牛多接触。黑牛身上经常很脏,衣服像“荡刀皮”,头发像“乱鸡窝”。

黑雪不想同黑牛一起走。

黑牛说:“路上蛮不好走,怕摔到涧沟里,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从这里往大队部走,要经过一段偏僻位置,平时走没得问题,今天走恐怕真的有危险。

黑雪默许了黑牛说的话。

黑牛在前面带着黑雪走,走到没人走的地方,黑雪照着黑牛走的脚窝走,确定轻松了不少。有时候,黑牛摔到台涧沟了,黑雪就从脖子上解下围巾,拉黑牛上来。

黑雪和黑牛走到了一条岔路口,一条通往大队部,一条通往第六生产队。黑牛说:“学习班不在大队部,在六队的牛屋棚子里。”

如果没有黑牛带路,黑雪可能会走错路,找不到位置,会冤枉走很多路,说不定还会哭起来。

黑雪对黑牛有了一点点好感,不再厌恶和嫌弃黑牛了。他们走窄垱过窄桥,还会捡一根细棍子在手上,相互之间拉扯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他们穿过六队的一湾人家,顺着一条河渠朝村外走去。他们的眼前,到处是一片白色。不过,河堤还是河堤,树林还是树林,田野还是田野,分别换了一副相貌面对着他们。

靠堤边,横着伸出去一排低矮的屋子,被厚厚的雪压盖着。这就是六队的牛屋棚子,四面的墙上,布满了花窟窿眼,塞着一把把用于防寒的稻草。

牛屋门口,堆放着大堆大堆小山一样的牛粪堆。那是庄稼的好肥料,明年春上往地里送,牛车一条大长龙,很是威武雄壮。

牛屋棚子里,一大半头是牛栏,圈养着十几头牛,一小半是草料屋。屋子里有将近二十多个人在干活,将稻草铡成一小段一小段,好喂乳牛。

干活的人里,有牛倌,有进“学习班”的人。黑雪的父亲在这里,黑牛的爹也在这里。牛屋外面,陆续有人送饭过来。

“学习班”的人纷纷接过饭包,塞进草堆里以多一层保温。“学习班”开饭有固定时问,要一起开饭。

等待过程中,黑雪问父亲,“他们究竟为什么抓恁郎?”

父亲说:“他们说,有人举报了我,说我利用当队长之便,盗窃了队里的粮食,正在调查取证。这不是活冤枉人吗?”

父亲跟黑雪讲这些话的时候,黑牛的爹也在旁边,脸上好像有些不自在。

人们带的饭,不约而同的都是粥,有的稀一点,有的稠一点,有的菜多一点,有的菜少一点。都吃不起白米饭,都各自喝着自己的稀粥,不说话,更不能看人家都吃的是什么。

饭吃完了,送饭的人要回去了。父亲吩咐黑雪,回去的时候要小心点,别望起个脑壳不看路。

黑牛的父亲也吩咐黑牛,看住点黑雪,路上滑溜,别摔伤了。

黑雪和黑牛又一起返回到了队里,他们没有回屋,而是抄近道来到了生产队的白萝卜地里。

萝卜地里,积雪很厚。社员们把白雪刨成一堆一堆,也把白萝卜拔起来,拢成一堆一堆。傍晚,就可以一堆一堆分给每家每户了。

黑雪一直站在雪中,一直等着生产队的财经队长分给他们一堆大萝卜。母亲用秧架子装了半担挑回家去,留下半堆让黑雪好好守着。

黑牛家没有人来挑萝卜,他只能守在萝卜堆旁边,望着他爹晚上从“学习班”回来,挑萝卜回家,不然,明天的一餐饭就没法做了。

萝卜地里,很多都是孩子们守着萝卜,和黑雪黑牛他俩一样。

那天,天上下雪一直没断。孩子们身上落满了雪,也变成了一棵一棵大白萝卜头。

黑雪和黑牛一直守到很晚才回家。

夜里,地上的雪光是白色的,昏暗的白色;但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花,飘到眼前,是黑影,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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