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休的老姚,本来日子过得蛮平静的,却因为闪了一次老腰,因为亲家到他们家里来生活了两个多月而变得不平静了。像一阵微风掠过一片湖泊,荡起了满湖涟漪。
人老了,防不齐,就有些病痛来打搅了,扭脖子闪腰是不需要找原因的。前一阵子扭脖子,是老姚新买了一个硅胶枕头,太软了,他塞了一件秋褂到枕头里,结果折枕了,痛了半个月。这一次是弯腰捡了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压低了,只听得老腰咔嚓一声,像折断的一根麻梗一样响;紧接着,腰间像用点燃的一根蜡烛在晃动着炙烤,发烫发痛,并迅速向腿筋背筋扩散。
“哎呀……哎呀……”很快,老姚上半身撑不起来了,只能用一只手叉腰。很快,老姚半边腿胯子拖不动了,只得赶紧用另一手按着沙发扶手,一步一痛地挪进到沙发窝里去。
还好,出现“事故”的时间是下午。老姚中午自己做饭吃了,本来还应该晚上做一餐饭的,看来是做不成了。他跟儿子打电话,“晚上下班早点回来做饭,我做不成了。”
儿子问:“怎么了,脖子又折了枕吗?早上没听您说呀?”
老姚说:“这回是闪了腰。”
“厉害吗?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老姚相信,这回闪腰一定会和上回扭脖子一样,贴两张膏药,抹两次“正红花油”就会好的,正好上次没有用完。
没想到这一次,腰闪得有点深,岔过了气,几天过去,不见好转,还暂时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儿子儿媳出门上班,要先将一把躺椅摆在卫生间门口,把老姚搀扶上去,旁边摆好一张小桌子,吃的喝的都备好。电视是看不成了,儿子还跟老姚搬来一台旧笔记本电脑,让他上上网,听听歌,看看电影解解闷。
老姚要上卫生间了,会忍着巨痛爬起来,进入卫生间,一进一出会痛得他冒一身汗出来。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腰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啊?!”
初听到老姚闪腰的消息,儿子急得没法,坚持要送老姚上医院,却被儿媳拉住了。儿媳说:“腰痛不是病,这是老爸避免不了的。”
老姚的老婆走得稍微有点早,距今有十多年了吧。老姚的生活方式已经固化,像一首已经唱熟的老歌。无奈,岁月如流水,老歌犹甜,韶华易逝。
看老姚的样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时难已痊愈。儿子儿媳要上班,照护个把星期问题不大。如果说要照顾上百天,工程就有点大了,超出了儿子儿媳的能力。
儿子说:“要不,我们跟老爸请个保姆吧?”
儿媳说:“请什么保姆,我们不是有人吗?”
“谁?”
“我母亲呀?”
儿子一拍脑门,“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岳母那儿呢?”
虽说是亲家,老姚接触的并不多。到亲家那里,他只去过一回。跟儿子提亲,需要父母上门,以示诚心诚意。那一次,他坐在儿子的车里,因为办事有点累,没有朝窗外瞭望,没有看外面的景色,更没有记住哪里拐弯,进哪个路口,因为他没有想到会来第二次。
亲家也是没有事不来老姚家,尽管男亲家已经不在世上了,尽管亲家只有老姚的儿媳这么一个女儿。
儿媳想接母亲来家里串门也很不容易。
母亲问:“我去了,你们把我安排在哪里睡?”
老姚家里本来有三间寝室,老姚一间,孙子一间,儿子儿媳一间。人不多,房也不小,却没得客房。儿媳说:“您跟我两个睡?”
“女婿呢?”
“赶到沙发上去。”
“只有你想得出来,我不去。”
后来,老姚的孙子上大学去了,房间腾了出来,儿媳也收拾好了,可以当客房用了,儿媳来接母亲。
母亲仍然不为所动,“我在家里,一个人过得好舒坦呢。饿了吃,睏了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硬的软的自己掌握,不去。”
老姚的儿媳十分为难,现在母亲的身体是好,往后呢?老了动不得了呢?
儿媳不解,自言自语,“以前还没有发现,母亲怎么会这么犟呢?”
儿子猜想,“可能是母亲不想打搅我们,特别是老爸。”
“哦……”儿媳明白了。
这一次来接母亲,是请,是请她过来帮女儿女婿的忙;理由充分得很,母亲才不好拒绝,才跟着女儿女婿进城来了。
亲家要来,老姚没想到;亲家进门的时候,老姚略微惊讶。但他反应很快,热情招呼,“亲家,稀客稀客。”
亲家略显窄脚窄手,“亲家,打搅打搅。”
老姚说:“请坐请坐。”
亲家说:“不客气不客气。”
儿媳听到两亲家之间的客气话,感觉到十分有趣,不由地笑出声来。
亲家来了,就按亲家的生活方式硬插进了老姚的家庭里。从感觉上就像用一根粗棒棒伸进了水缸里,把老姚的家里搅拌得“浑水直冒”,改变了以往的风格。
原来是儿子做早餐,这么多年,老姚已经吃习惯了。亲家一来,全面接手,早餐的模样没变,但味道变了,变一点点感觉都很突出。比如,皮蛋瘦肉粥,儿子是肉少皮蛋多,亲家则是肉多皮蛋少,味道当然会大不一样啊!
儿子儿媳却吃得笑呵呵的,儿媳自不必说,她说的是:这是她儿时的味道。儿子更不说三道四了,一个是要注意家庭团结和睦,二个是解放了两个小时的手脚。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懒觉,不怕儿媳责怪,何乐不为?唯一只有老姚,理论上可以提出“修改意见”,但是,人家的权重和自己相当,半斤对八两,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种感觉,以前没有。以前,老婆是听老姚的,一声不吭;儿子也是听老姚的,不争不犟。按乡村的老话说,是“养起了他的油”。
上午,亲家收拾完了,就进了老姚孙子的房间,可以半天不出来。
亲家说:“亲家,你要怎么样你就大声喊一下,我就出来。我把房门留着,你喊我好听见。”
开头几日,老姚真的就喊了。但喊的次数多了,像使唤过去的丫环,也怪不好意思的。上卫生间又不能喊,老姚感觉比以前还多了一些不方便。
下午,亲家基本上就困在电视机里头了。她选择好节目,固定好频道,每天基本上就按一下遥控器上的开关。不管什么电视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会自言自语的评论,大声叫喊;有时会赔上一阵眼泪,鼻子一歙一歙,像得了感冒。每当此时,老姚还无法抢插话头,两人相看,微现尴尬。
老姚喜欢看历史电视剧,喜欢看纪录频道,喜欢看动物世界,喜欢听解说员的“在马达加斯加的大山谷里”那种腔调。好在有一台电脑,用上耳机便可完美解决这种“打搅”。
两个多月过去,老姚完全适应了这种“打搅”,已经没有意识认为这是一种打搅了。换一句话说,老姚已经适应了亲家在家里的生活,更不用说老姚的儿子儿媳了。
不知不觉,自然而然,老姚的腰痛病好利索了。老姚没有意识到,亲家是为了“照护他的腰痛病”而来,没有意识到亲家有一天还会离开。包括儿子儿媳也没有想到“母亲会离开”。亲家提出要回家时,一屋子的人都诧异不已。
亲家走了,老姚的人回到了以前,但感觉心回不到以前了。
以前,中午以后,老姚会背着电子琴到公园去和一帮老哥们老姐们一起“开演唱会”。他是唯一的键盘手,演奏熟练,有一帮老年迷哥迷妹仰望着他,众星捧月一般。
现在仍然是每天都来,但他的感觉变了,感觉这里变得闹闹哄哄的了。老姚几个月没来,“演唱会”的风格变得面目全非,有点不喜欢这里了。
有一天,老姚提前出了门,上午就出了门。背着电子琴,装满了一杯茶,但落下了“三件宝”之一的折叠板凳。
一直到晚上,老姚都没有回家。
儿子看到屋里没人,准备打电话。
儿媳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不用打了,老爸肯定出远门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出门没带板凳,就说明不在公园里。”
“会去哪儿呢?”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老爸前几天,问过我们老家的地址。”
“哦……”
这天傍晚,老姚开着手机导航,终于找到了亲家的村庄。由于导航只是指向村庄的路口,剩下来的道路还得需要老姚用脚步来丈量。
这里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小河潺潺,绿树葱葱,炊烟蒙蒙。
老姚弹电子琴,最喜欢弹的是一首《又见炊烟》。每次弹起,他都能沉湎到那种小村暮晚的美好景色当中去。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
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又见炊烟升起
勾起我回忆
愿你变作彩霞
飞到我梦里……”
以前,老姚的感觉只是浮现在脑海里,有些虚幻的美丽。而现在这种美景,从梦幻中走了出来,呈现在眼前,有一种果实香味在诱惑。有了实情,那种感觉在变化,天翻地覆。他的心目中,萌生出一种强烈愿望,想立刻,马上,弹-曲他的《又见炊烟》。
老姚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放下电子琴,打开琴包,支楞起琴架,摆放好他心爱的电子琴,开始弹奏。
琴声婉若小河流水,轻盈曼妙;琴声宛若一缕炊烟,如水流淌。
树上的小鸟被吸引,停止喧闹,安静欣赏;村庄里的人们如小鸟一样被吸引,飞过来,侧耳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