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定的日子格定的期,种庄稼虽然是按季节来的,但生和长以及收获却是按感觉来的。在尤忠琦来说,这种感觉和人们相亲找对象结婚生子是一回事情。
三伏天最热,也是最长庄稼的季节。“打起赤膊睏,一夜长一寸”,说的就是这个时候。尤忠琦最喜欢这个季节了,尤其喜欢在这个季节里巡看庄稼田。别人看田,大多是早上看一遍,而他看田,喜欢早一遍晚一遍地看。晚上看一遍,能记住庄稼的长势如何,到第二天早晨再来看,那种咕噜咕噜生长的态势,会比较清晰比较明显给他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喜悦。
这个季节的农作物,主要是中稻,还有西瓜。中稻一夜长一寸,名符其实,长势强劲给力;而西瓜一夜长一圈,像吹气球,是这个季节里能拔头筹的农作物。
西瓜过后,接茬的是一季晚稻。尤忠琦根据长势,掐算好时间,哪天日期哪天晚上开始浸泡谷种催芽,透明亮眼。种了一辈子田,他对庄稼的秉性摸得透透亮亮,一清二楚,像看透了他的媳妇和两个子女的性格一样。
今天傍晚,尤忠琦和媳妇一起,按照计划的步骤,将晩稻种子下到了秧田里。
中午过后,尤忠琦顶着大太阳,使用耕牛,在秧田里“一遍耕,两遍耖,三遍抹”,样样做得精细精准。尤忠琦种庄稼较为认真,从不偷懒,从不做表面活路只求眼睛过得去。
别看太阳大,顶着脑壳晒,但耕牛和尤忠琦都不怕晒。因为他和它在泥水里趟来趟去,虽然泥点脏得浑身上下溅满,溅得动流,却也能带走热气,可以有多少带多少走。
种苗秧田,需要水平如镜,才能使秧田的水齐涨齐落,才能避免出现水窝,太阳煮水,烧死谷芽。那么大一块田,要做到“一平如镜”,确实考验庄稼人的水平。
耕完整完,收犁收耖之后,尤忠琦便和媳妇开始进行整田的最后一道工序,“拉量杠”。
量杠就是一根笔直的、光光溜溜的杉树条子,不粗不细,不长不短。量杠越长,水平面越平,当然兜的泥巴越多,拉的力量越大。尤忠琦年富力强,正是能干活的时候。所以他的量杠最长,无人能比;他拉的水面最薄,平均不过一指节深。他整的种苗秧田,放在那里,能傲视群雄,如同有人给他发的奖牌,银光发亮。
傍晚,浑浊的泥水沉淀清亮了,尤忠琦赶着暮色到来之前,将谷种撒到了秧田里。这是个精细的技术活,精细到大把小把的抓取,一扬一撒的力道。他媳妇就不敢下田,不能取而代之,只能在田埂上用提篮装种子,一篮一篮帮他挎上胳膊。有些活路,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就是女人的。规矩分得清清楚楚,都积极遵守,两个人才能天衣无缝。
种子下完了,刚好天黑。尤忠琦在秧田四周各插了一根麻杆,上面系一块红塑料布。这是防备夜晚捕捉鳝鱼的“半大小子”,眼睛长到额角上而误闯秧田的。
一切工序做完,尤忠琦和媳妇踏着暮色、闻着炊烟的香味回家。
尤忠琦背着犁,赶着水牛走在前面。水牛带着他,步履匆匆。他媳妇扛着木耖子和量杠跟在身后,紧追慢赶。
吃完晚饭,再抬头时,月亮己经升到一树多高了。
尤忠琦问媳妇,“今儿几?月亮怎么这么快就升起来了?”
媳妇说:“这还消问得?看月亮起得这么圆当,这么着急,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方言,读“陆”音第二声)。”
“哦,对。十五十六,你落我出。”这句谚语里的“我”和“你”,不仅互指月亮和太阳,也指互生互长。
尤忠琦关注太阳的时间多,关注月亮的时间少。而月亮始终锲而不舍,按规矩准时出现,准时落下。相比之下,他媳妇关注月亮的时间比尤忠琦要多,时刻记得月亮的阴晴圆缺。
今天他们不能在屋里睡了。上午,尤忠琦在西瓜田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瓜棚,准备守瓜。
其实守瓜棚不是为了防人,都有西瓜田,人没得这么无聊。而是为了防狗獾子,狗獾子瞎起两只眼睛,喜欢到瓜田里乱啃乱咬,又不是真的想吃瓜;如果真想吃瓜,一个西瓜就能撑圆狗獾子的肚皮;它就是害人,糟踏西瓜;看到圆赳赳的西瓜屁股上,被嘬出一个个小洞,心痛得人像在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守住狗獾子,也不必整夜在瓜田里巡视转悠;他们只需要在瓜棚里呆着,散发出人的气味。狗獾子眼睛不行,鼻子却很灵敏;它嗅到人的气味后,就不敢再来了。
乡村的守瓜棚很简陋,常常几根柱头,一个棚顶。好一点的也只是后面滴水延长,拖一个坡面,其他三面全部敞开,只取了一个棚的名义。太阳可以照进来,风可以吹进来,当然月亮也可以跑进来。
尤忠琦原本只是想搭一个简陋的瓜棚,而他的媳妇坚持要封闭三面。媳妇说:“不然会睡得不踏实。”
尤忠琦笑着说:“已经够漂亮的了,快赶上当初我们结婚的房子了。”
尤忠琦有四五个弟兄,且都是哥哥,他是老幺。每个哥哥结婚占一间屋,连厨房屋都占了一间。轮到他结婚的时候只剩下一间柴屋,比猪屋牛屋都差,而比眼前的瓜棚还是好之百倍。
父母对尤忠琦来说,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但他却能像菜籽一样,落到田里贫瘠地生长。对于他的子女来说,尤忠琦和媳妇又是一块富裕的土地,这就是他们辛苦劳作的价值。子女们都从这块土地上茁壮成长,像金凤凰一样飞了出去。
当年,这么贫穷的尤忠琦是怎么娶到了媳妇的呢?应该说得益于那时候的年轻人注重的是人品,讲究的是自力更生,更相信一双手能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加上尤忠琦长得帅气有加,媳妇一见面就迷上了他,一俊遮百丑。媳妇不算大美人,但过日子却是个顶个、真顶真的一把好手,也有点黏着尤忠琦。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好现象。树缠藤,藤缠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都是些立得起来的美好形象;一片葱葱茏茏,一片鸟语花香。
有了月亮,村庄里安静下来的时间会往后面稍微延迟一些。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在尽可能多地利用月亮,享受月亮,即便睡觉都会尽量挪到月亮底下来。尤忠琦和媳妇往瓜田里跑,就是有点渴望地袒露,想像稻子和西瓜一样地借势生长。
尤忠琦和媳妇轻手轻脚围绕着西瓜田走了一圈,像担心惊扰他们正在睡觉的子女一样。同样,一个个又大又圆的西瓜,躺在田里,尤忠琦像看着子女在成长一样,心里都有数,都记得位置,都记得模样。
在月亮的轻轻抚摸之下,在夜风的轻轻摇晃之下,在庄稼的青禾气微微熏陶之下,田野睡着了,和虫鸣一起。
月亮下面,庄稼的景色一天与一天不同。月亮的亮度,月亮的角度,月亮洒落的时间均有不同。夜里的生长,仿佛就是这些月亮给了作物充足的养分,让作物积攒起了猛劲儿。
他们担心瓜田里有蚊子,还带了一床旧蚊账。实际上,干净的月亮下面,通透明亮;轻风徐徐,如同摇着巴扇,凉意跟随月光缠绵,能让人感觉出月夜的情义无比深厚。
尤忠琦和媳妇关好蚊帐,和月夜一起沉入梦乡。
月亮在生长,夜在生长,同时,梦也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