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山峰

平常，走这条路，和村里的同学一起走，是不需要往山峰上跑的。

今天放学前，老师留下学生背诵课文，采用了一手绝招：背熟一个学生就放一个学生走。同学们一个个拿着课本，紧紧张张地来到教室门口，将课本递给端坐在椅子上的老师，结结巴巴地背诵课文。同学们一个一个的都走了，教室里就只剩下龙元莲一个女生了。

“背诵课文”是前两天老师布置的作业，说是今天晚上最后一节课“结总账”。别的同学都担心背不过而抓紧一切时间记背，而龙元莲却没有放在心上，依然偷偷玩她的“抓子儿”游戏。

跟她最要好的同学刘青聪愁容满面地说：“好害怕哟！”

龙元莲说：“害怕什么？你背不过，老师还会真的把你留到教室里过夜吗？”

刘青聪听她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

教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少，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刘青聪都背过了。

刘青聪说：“我在教室外面等你。”

龙元莲说：“不用，天道快黑了。你还要回去烧火做饭，我自己一个人回去。”

刘青聪的母亲早逝，和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照顾得了外面，就照顾不了屋里，屋里的事情都是刘青聪力所能及的在做。

天道离黄昏越来越近，教室里极为安静，整个学校都好像空无一人了。

龙元莲心里着起急来，从学校回家，有一截山路要走。山路有些偏僻，两边是山峰，中间是小路。她和刘青聪搭伴，天天都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一路欢歌笑语，没什么特殊感觉。如果夜晚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点儿胆怯。

龙元莲觉得不能再捱时间了，她收拾好书包，来到老师面前，小声地叫喊，“老师，老师……”

正在打瞌睡的老师慢慢悠悠醒来，迷迷糊糊地问龙元莲，“你会背了？”

“不是。”龙元莲用手指了指教室外面，“天快黑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来不及参加夜晚的宣传活动了。”

每天夜晩，灯火初上，龙元莲都要组织湾坮的几个同学，敲钟宣传“防火防盗”一一这同样是学校老师布置的任务，要坚定不移的完成。

“哦，好。”老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回去吧，明天早晨来背。”

“好嘞。”

“路上不能捱，赶快回家。”

“好嘞。”

龙元莲像一只晚归的小鸟，欢快地奔跑在山间小道上。回家有一条大路，宽阔一些，平坦一些，好走一些。但相对来说，山路弯弯，盘得远一些，时间花费得多一些。龙元莲为了赶上宣传活动，选择了走小路。因为天快黑的原因，她一个小女孩，冒有一定的风险。

本来，她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小女孩。初生下来，天不怕地不怕，老虎的胡须都敢摸一把。她在同学当中，是敢“独竖一帜”的前锋。排队第一个，她是排头兵，她往哪儿一站，就是标杆，同学们得纷纷赶上来，跟着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就是强悍的“抱鸡母”，掩护着身后一长串“鸡崽”，跟着“老鹰”打转。往往都是她的成绩最好，气死“老鹰”，累得“老鹰”连连告饶。

不过，龙元莲渐渐长大，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容易吃亏一些；懂得要多保护自己，懂得要躲避男人，懂得尽量不要落单走山路。

前不久，村里出现了一个“强奸杀人犯”，龙元莲的保护意识就更加强烈。

龙元莲走的这条路，山峰多，野林多。一会儿冲底，一会穿峰，弯曲多，视线不通直。一些飞鸟和她一样，都在急着赶路归林落窝。

龙元莲的身上有些发紧，像在暴雨中淋了个“落汤鸡”的感觉，汗毛被封闭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一个人落单走路的情况很少很少，如果要赶早摸黑，她至少要拉上刘青聪做伴。两人一路高声唱歌吹口哨学鸟叫，就能增添胆量一路闯过去。

一路山峰，热情相迎，一路回音，跌宕起伏，仿佛都是她们的小伙伴。

现在，只有龙元莲一个人，以前的一些法子都不好使了，都收不到好效果了。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跑，一口气不停歇地快速地跑，跟天光抢亮度，抢时间。

可是，担心什么来什么。龙元莲刚刚转过一道弯，灵敏的眼光突然搜索到前面不远的地方，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她迅速“刹车”，钻进路边的林子里，仔细观察男人，想辨认清楚是谁。

走过来的是个陌生男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疙瘩肉。在龙元莲眼里，成了一只扑过来的老鹰。在这么强壮旳男人面前，龙元莲连一只弱小的鸡崽都算不上。

龙元莲心里开始敲鼓了，两条腿发软，她急忙伸手抓住树枝才勉强立住身体。

前不久，村里有一个男人，躲在路上，专把目光盯着在山路上落单行走的女孩。有一个女孩反抗，大声呼救，这个男人竟将女孩无情地掐死了。公安人员前来抓捕时，杀人犯脱逃，跑到山峰上藏匿影踪。村里动员老百姓配合公安人员进山搜寻，十天半个月都没有找到。这一段时间的村里，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特别是女人，天道麻眼时就关门上锁不敢出门了。

这个男人越逼越近，如果从身边经过，龙元莲很难保证不会被发现。这个时候，龙元莲的调皮劲激活了她身上的活跃细胞。每次父母拿起笤帚或者木掀要教训她时，她就撒丫子往山峰上跑，躲在木槿林里，任凭父母如何叫喊，始终一声不吭，反倒急得父母直跺脚。

龙元莲像一头梅花鹿一样，低着头猛往山峰上窜。树木隐着身，晃动出一条路。

那个陌生男人听到了动静，以为是被他吓跑的动物，习以为常，只是看了一眼，照常急匆匆的走了过去。

龙元莲紧盯这个男人看着，防备着。如果他往山上追，龙元莲就会往其他山峰上跑。这些山峰，一峰连着一峰，她熟悉得很，就像她一起玩的小伙伴一样。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龙元莲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又从山峰上下来，又蹦蹦跳跳的开始奔跑。

夜色笼罩山峰，山峰上开始蒙上灰扑扑的影子。龙元莲已经不害怕了，还翻过一道山峰，后面就是刘青聪的家了。

山村小屋，都住得比较开远。鸡犬之声相闻，也喊得音，但要看得见，却不太容易。因为林障多，小屋隐得很深，通常只见屋顶和炊烟。夜色浓重时，连屋顶和炊烟也会早早地沉进山峰里。

晚上用于宣传活动的一套工具，就放在刘青聪的家里。这儿是村头，离峰头最近。从这里开始，转一圈，回到这里结束，刚刚合适。

龙元莲知道同学们等急了，她也没打算回家吃饭，饿着肚子来到了刘青聪家里。

果然，院坝上，七八个一班大的男女同学都在着急地等她。

龙元莲问刘青聪，“你家里还有剩饭吗？”

“没有呢。”

“没有就算了。”

龙元莲他们的一套工具制作得十分简单，他们找了一个耕田用的废旧铁罐头，穿上一根牢固的麻绳，由一根槡树棍子抬起。一人手持钉锤，敲得当当作响。他们在村道上，一路走一路敲，一人起头喊口号，其他人则跟着一阵应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防火防盗，人人有责。

水缸挑满，火柴放高。o

人人参与，安全第一。

小孩玩火，大人有责。”

此时，山村的男人们都上了山峰。白天帮忙一峰一峰反反复复地搜山，晚上驻扎在窝棚里，准备好火把，一有动静就点燃火把，男人们便都朝那个方向围堵过去。

山峰上生长着一种树，叫松油子，树籽儿可以撸下来卖钱。树籽儿可以像蓖麻籽一样榨出油来，当着机器的润滑油使用。树枝树干可以绑上布头，随便点燃当火把。守山峰的男人们，砍了一根一根庹把长的松油子码在窝棚里，以备急用。

山村人没事，早早地关了门，小山村里空荡荡的，多少显出几分紧张神色。

有龙元莲他们“当当当”的声音充灌着小山村，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气氛。

宣传活动结束之后，同学们又集中到了刘青聪家里。

龙元莲说：“今天的活动圆满完成，大家回去吧。”

刘青聪小声说：“龙元莲，我有些害怕。这两天整夜不敢睡瞌睡。”

“害怕什么？”

“当然是害怕山峰上的那个杀人犯啦。”

“村里人都在山峰上守着，他还敢下来吗？”

“万一呢？”

龙元莲想到刚刚一个人在路上碰到的陌生男人，觉得刘青聪的担心不无道理。龙元莲说：“这样吧，我们四个女同学留下。男同学回家，负责跟我们的爸妈说一声。”

小小龙元莲，还具备一点组织能力，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

龙元莲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唤。刘青聪听见了，说，“我来去鸡窝里看看，看看有没有鸡蛋。”

龙元莲说：“不用，鸡蛋有个数，怕你的老爹发现。”

刘青聪说：“老爹才不会管这些事呢。”

山村里，鸡蛋不多，很是珍贵，平时要卖了换油盐，只有来了客人，才能做一碗菜端上桌。

刘青聪手里拿来两个鸡蛋，“今天运气好，下了两个鸡蛋。”

龙元莲问：“你不怕老爹打你的丁拐？”

“不怕。”

四个小女孩围绕在灶前，将两个鸡蛋煮熟，一人分了半个，吃了。她们抹着嘴角的蛋黄，心满意足。

龙元莲喝了半瓢水，肚子囫囵圆了。饥饿感出门往山峰上跑了，消失了。

四个女孩从来没有在一起睡过觉，突然在一起，有点兴奋。黑灯瞎火，叽叽喳喳讲了半夜，才慢慢安静，慢慢沉入梦乡。

夜里，龙元莲被一阵细微的声音弄醒。她以为是老鼠跑动的声音，不以为然，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老鼠的声音暂停了一阵，又开始响起。

这一次，龙元莲发觉不是老鼠的声音，而是有人刮窗户纸的声音。

龙元莲揪起脑壳，朝窗户看过去。果然有一个黑脑壳影子贴在纸上，慢慢左右晃动。

龙元莲用手扳了一下刘青聪，小声说：“刘青聪，窗户有人。”

“我知道。”刘青聪早就醒了，此时正吓得浑身哆嗦，“龙元莲，怎么办？这人肯定是冲着我来的，以为我一个人在家。今天万幸有你们作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龙元莲说：“别怕，有我们四个，还怕他一个人？他要是进来了，一人一口都要咬死他。”

龙元莲悄悄用脚蹬醒了脚头的两个同学。可惜，两个同学半梦半醒，问：“睡得好好的，蹬我干什么？”声音过大，惊跑了窗外的黑影，听得见院坝里绊动砖头瓦块的声音。

刘青聪喊到，“好，跑了！”

龙元莲喊到，“不能让他跑了，我们赶快穿衣服，赶紧去追！”

刘青聪不解，“我们几个人去追？”

“我们赶紧去告诉大人，杀人犯窜到村里来了。”

“大人们在山峰上，远着呢。我们跑到，杀人犯早溜掉了。”

“说你傻，还真傻。我们可以敲铁犁罐头向山峰上的大人报信啊。”

“噢，对。”

同学们兴奋了，迅速下床，操起一套“铁犁罐头”，出门就使劲敲打起来，“当当当”的响声，响响亮亮的口号声，灌满山村，响彻山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防火防盗，人人有责。

水缸挑满，火柴放高。

人人参与，安全第一。

小孩玩火，大人有责。”

半夜三更，“铁犁罐头”的声音异常响起，引起了山峰上的大人们的注意。

山峰上，有人发出疑问，“半夜三更，敲什么铁犁罐头？刚才不是敲过了吗？”

有人很快意识到，“不好了，肯定是杀人犯溜进了村，被孩子们发现了，给我们报信呢，快点燃火把。”

一根火把燃起，相邻的火把也迅速点燃，不一会便满山遍野的火把晃动起来。

村子周围，一路山峰，一路山吼。呼喊声声，回音阵阵，此起彼伏，群峰沸腾。

一路火光流影，像火的溪流，朝村子的方向流下来，很快汇聚成了火的海洋，波涛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