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落心间

商人雷麦西在大市场里开家俱店。整个大市场有七层楼，下面三层是商铺，其余的是住宅楼。没有电梯，人们上上下下完全成了一件体力活儿。

雷麦西的家俱店在二楼，占了大市场商铺的整个一层。场面很大，家俱很多，卖家俱的售货员、送货员、安装师傅也很多。车进车出，热热闹闹。

家俱店由他的老婆陈金花负责掌管卖出的价格，所以陈金花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里，等售货员搞不定时带着顾客进来讨价还价。

办公室里有雷麦西的一张办公桌，和老婆的办公桌面对面拼着，一样的配置：都是老板桌，老板椅，电脑屏。但雷麦西基本上不在办公室里，不是外出，就是在底楼宽阔的楼道厅里吹风，或者是在门厅出口旁边晒太阳。他这样做，其实是有玄机的。一是可以向人展示他的休闲自得称心如意状况，仿佛天塌下来都可以慢慢悠悠再撑起来。一是如果老婆和客户的价格谈不扰，他就是最后一道的挽留关口。他可以大刀阔斧地给客户十足的优惠，进而促成生意。实际上，所谓价格问题就是面子问题，给足了面子，什么话都好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有一些朋友，喜欢一起喝酒聊大天，有时也能聊出生意来；只要有人一打电话喊他，他可以爬起来开车就跑。

说起雷麦西开家俱店，挣了多少钱，都与他老婆有很大关系。

表面上看起来，雷麦西这个名字取得很洋气，像西欧版。人们的第一印象，认为雷麦西的父母，其中肯定有一位是当老师的，或者重要亲戚中有“大西洋回归”的。然而他什么都没有，上辈祖辈都是农民。他原名并不叫雷麦西，而是叫雷没西。是排行老幺的他，生下来时又瘦又小，他爹随口说了一句“又生了一个没用的东西”，才断章取义叫雷没西；从此以后，他爹妈就没再生养子女了。后来签费用报销单据和签合同，嫌“没”字打眼，才随着“时代进步”，逐渐改为“雷麦西”的。有人当面恭维，“这名字取得好有现代感呀！难怪做生意赚大钱的，你父母的思维都这么超前嘛！”每缝此说，雷麦西都只是以笑相对，不予“深入评说”。

当年，雷麦西央求村里的“熊大个子”带他进城打工。熊大个子看了一眼雷麦西，说：“你这么小的个子，能干什么？挑砖头没得铁秧架高，扫大街没有竹扫帚长。”

雷麦西说：“你不是在家俱店背货上楼吗？我也能背，力气又不分个子大小？”

熊大个子皱了一下眉头，一边伸手比划一边说：“有的家俱板子可比石磙都还重呢？有些老旧小区，经常上六楼七楼的，又没有电梯，能行吗？”

雷麦西说：“没事，我多的是力气。”

熊大个子说：“那你掀两个石磙给我看。”

雷麦西说：“可以，掀几个？”

“十个。”

“小意思！”雷麦西鼓足劲头，在稻场上掀起了石磙。石磙翻着斤斗，干净利落，砸地有声。“够了没得，还可以翻几个！”

“够了够了。还小瞧了你呀？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雷麦西一笑，“没有窍门，力气是爹妈给的。”

“算了吧，吹牛也有功夫啊？！”

就这样，熊大个子将雷麦西带进城，就跟在身边背家俱上楼。熊大个子背家俱，身大力不亏，比例跟家俱板子很协调。而雷麦西背家俱，板子大，个子小，板头时常超出头顶许多，时常让顾客担心会损坏家俱。这时，雷麦西就必须作出保证，“放心吧，大姐。您先看好了家俱，擦伤一点漆我都会赔偿您，可以吧？”

就这样，雷麦西凭他的力气，凭他的小义，凭他的笑容，不仅在送货员中间站稳了脚跟，还得到了员工们的赞扬和家俱店老板的赏识。

老板的女儿陈金花也在店里卖家俱，经多年操练，业务很是熟练，店里的生意一多半都是她在做。就是心宽体胖，长成了一个大胖姑娘。与熊大个子走在一起差不多，与雷麦西走在一起，雷麦西简直“惨不忍睹”。陈金花准备找对象了，有意思想找熊大个子。两个般配，一个卖货精明，一个送货有力气，往后的日子似乎不用操心。

但陈金花始终在犹豫，从喜欢劲儿上来讲，她似乎更愿意找雷麦西。当然，如果雷麦西有足够的个头的话，陈金花丝毫不会犹豫。

雷麦西看出来了，问陈金花，“你为什么不答应熊大个子求婚呢？”

陈金花反问雷麦西，“难道你看不出来原因吗？”

雷麦西单刀直入，“你是想选择我吗？”

“你觉得你够格吗？”

“和熊大个子相比，我觉得够格。”

“我反倒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陈金花比了一下自己的高度粗度，又比了一下雷麦西的高度粗度，“和谐吗？”

雷麦西知道陈金花说的是什么，又是微微一笑，“取长补短，和谐共生，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陈金花说：“这不是开玩笑的呢？我的姑姑就是因为长胖了，找了个小姑爹，到现在还没生育呢？”

“没事，放心。我爹就是小个子，还不是生了我们七八个？”

陈金花诧异了，“说错话了吧？”

雷麦西尬笑，“我是说基因强大。”

雷麦西左呼右哄，终于获得陈金花的芳心。陈金花她爹，陈老板，严肃地跟雷麦西谈话。

陈老板问：“你想好了吗？”

雷麦西说：“想好了。”

陈老板说：“别看我们家有这么大一个家俱店，可我还有一个儿子呢？”

雷麦西说：“我明白，我又不是图财产？只要她这个人，她的这个聪明劲儿，比多少财产都重要。”

雷麦西的回答让陈老板很满意，陈金花出嫁时，还是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他们借此，另立门户，继续开起家俱店来。这些年，顺风顺水，也赚了不少钱。关于生儿育女也不在话下，三年生两胎，他们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放开了生长，长得人高马大。女儿反过来了，得积极控制肥胖。现在医学发达，他们也没操多少心。

陈金花的人虽然长得魁梧，但心却出奇的细腻，喜欢弄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出来。比如说，喜欢上楼顶，早看朝霞，晚看暮云；喜欢拍照片录视频，制作抖音，发朋友圈。这些都是大众化，可以视作常规，但时不时地呻吟几首诗歌出来，传到诗歌网上，能得到编辑的审核通过，就不能看作一般化了。雷麦西时常盯着媳妇看，心中无限感慨：乍一看，怎么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意识呢？

他们上楼顶，要爬几层楼。陈金花爬楼，十分吃力。这难不倒雷麦西，雷麦西背起媳妇，噔噔噔的就爬上楼，媳妇比家俱轻松得不知到哪里去了。楼顶虽然开阔，但开发商做成了一块一块的方格，既能供更多人上楼来“观察天象”，也能保护一点小小私密。唯一只有楼道厅的上面是全覆盖，能够在上面“东奔西跑”，但需要“更上一层楼”。

陈金花说：“我想上去”

雷麦西说：“好”

陈金花是雷麦西心目中的一轮月亮，尽管是一轮胖月亮，雷麦西也很喜欢揣在怀里。

雷麦西买来一架活动挂梯，安装在楼道墙上。陈金花超重，每次上梯，挂梯都要一阵吱吱嘎嘎的乱叫。雷麦西会在梯子下面保护，每隔几天都要检查一遍挂梯的螺丝和铆钉，以防脱落摔伤媳妇。

舒舒服服过了这么多年，最近几年疫情，他们也受到了影响，陈金花想裁员。

雷麦西说：“裁员不一定是好方法，暂且不要动，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还不太成熟，我正在考虑，成熟了就会跟你商量的。”

“好，我相信你。”

一路生活过来，他们所有的担心和问题，都在夫妻共同努力之下迎刃而解，陈金花完全信服了雷麦西。

期间，雷麦西劝说底楼的一家门店老板，打出了租房信息。这家老板财大气粗，自从买下商铺就空闲在那里，门口正好利于他们停靠货车，上下家俱。

陈金花不解地问：“你是不是犯傻呀？这么好的一个停车位，让你干没了？”

雷麦西说：“我不傻，我有我的用意。”

“什么用意？”

“我想把它租下来。”

“干什么用？二楼这么大，还装不下你这个小不点？”

“我想用来卖酒。”

“卖酒？”陈金花吃惊了，“卖家俱的改卖酒，反差是不是有点大？”

“不改老本行，增加一个新项目。”

“卖什么酒？卖什么酒都要一笔代理费，还不少呢？”

“卖老家的坛子酒，不要代理费，人家还想反给开发费呢。”

“……？”陈金花的脑子一炸一炸的，始终没跟上雷麦西的节奏。

雷麦西除了忙生意，剩下的时间，很多都在忙着撮合酒局。按农村人的老话讲，喝酒壮膘。像雷麦西这样身材矮小的，力量从哪里来，就有可能从“粮食的精华”里来。当别人的身上一按一个指头窝的时候，雷麦西的身上却紧绷绷的，可以用手指敲出响声来。雷麦西的爹就说是“餐餐不离酒，才养活了他们七八个兄弟姐妹”。同样的功效也在雷麦西的身上得到了体验。

雷麦西的老家就有生产老酒的槽房。老家的五谷杂粮，老家河里的水，加上老家土窑的土坛子装上酒，特别有味道，给雷麦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过这么多年，雷麦西逐渐从老坛子酒里面走了出来。离坛子酒越来越远，几乎快要走出记忆了。这一次回老家祭祖才又触景生情，想起了坛子酒。

老家的酒槽房在时代的浪潮中，已经没落，仅仅只供应尚留在老家的一些用户。带得烧制土坛子的土窑，完全停止冒烟，囤积着大量的土坛子，无法处理。雷麦西如果想上手卖坛子酒，几乎不用多大投资就可以立项。关键是，坛子酒已经离市很远了，几乎达到古董级别，需要花费很多脑筋去思考经营策略。

但雷麦西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底的。以前和他一起组局喝酒的朋友，近两年聚集的少了，原因不言而喻。但那种酒的情怀并没有散去，那种情怀全部回归了真实。如果这样，坛子酒就一定还有缝隙可以塞进市场，赢得客户。

果然，雷麦西以他的聪明劲，租下便宜的门店，卖起便宜又还好喝的坛子酒。

信息在他的一圈酒友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一群候鸟回归，又集中到了过去的一片树林里。

雷麦西把在家俱店里要裁掉的几名员工，安排在了卖坛子酒的门店里。他这一项举动，救活了一圈的人。农村的酒糟房天天开工了，烧制土坛子的土窑也在计划重新开启，还有送木柴的人，开车运酒的等等一系列的人。

雷麦西的生意由此为继，人生由此为继。他们的儿女均已出门在外，参加了工作或者在念大学，家里只剩他们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好的休闲选择就是上楼顶，日复一日，其乐无穷。

他们上楼顶，除了看周围高楼大厦的灯光，更多的是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陈金花感慨，“月亮要是天天都像十五十六的月亮多好啊！”

雷麦西说：“每天都是十五十六的月亮啊？！”

雷麦西的意思，陈金花岂能不懂？

月亮天天都有升起，月亮在天空中落下去的时候，就是落到了雷麦西和陈金花的心间，一样的皎洁，一样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