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幢老屋,处在江汉平原的南部。那里有一条江叫汉江,有一条支流河叫西荆河,西荆河上还有一条更小的岔路河叫双利河。
老屋就处在双利河闸口附近,闸口处修建有一座启动闸板上下控制水流的启动台,高高的。每次上下人员要用一架长长的木梯攀爬,拿着一把笨重的铁摇把机,套在裸露在外面锈迹斑斑的四方形铁头上。两人握住长长的手柄,使出很大力气圈圈地摇。发出很大的怪叫声,咯啦咯啦,尖厉刺耳,响彻整个村庄。
启板台上,有一根伸向天空的铁轴套。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破口可以看得见里面的闸轴,胳膊粗,闸轴上有螺纹,间隙可以放进小孩子的手指头。白天和黑夜,不停地有风吹,闸套像笛子一样被吹响;根椐风大风小,闸轴高低,吹岀的曲子不尽相同,也响彻村庄;曲子不好听,特别是安静的夜里,让人感觉碜得慌。但这是日子里的声音,和牛叫声狗叫声一样,你不想听也得听,听时间长了,就熟视无睹了。声音响彻了我的整个童年,以及我每一个回到老屋里居住的日日夜夜。
我的父亲在兄弟之间排行是老幺,一直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前面的几个大伯,每一个结婚之后不久,就被爷爷奶奶以“树大分丫”为理由分了出去。伯伯们分出去时,有的另起了一间芦壁小屋,有的另起了一间土坯小屋,唯一没动的就是父亲得到的这间老屋。伯伯们很宽宏大量,都说父亲是“小鼻涕虫”,需要爷爷奶奶照顾,需要大哥们帮扶,没有同父亲计较。所以,这幢老屋得以保全,没有像别的人家因为兄弟分家那样拆除重建。
爷爷奶奶当年是富户,这幢老屋起得比较精致。外面一转是“三线砖”加糯米浆石灰砌的砖石墙,特别牢实,捡块半头砖敲上去,当当作响。内部则全部是柱头和木鼓皮,用手指敲,嘭嘭有声。台阶上三副大门可以全部打开,通厅透亮,怡人养眼。这架势,方圆百里难得有比得上的。
至于当年“土改”,为什么没有被划成“地主”或“富农”呢?听说是爷爷的一位大哥是“南下干部”,很有来头,我们算“光荣家属”。爷爷的大哥回来探了一回亲,“地主”或者“富农”的事就没有下文了。反正,这位本家大干部一直在外面干“革命工作”,我是没有见过的。但这幢老屋在风雨之中挺立到了今天,还是得感谢这位“大爹”(伯祖父)。
父亲是木匠,从的一个师父笨嘴笨舌,从来不多说话,不会像老师上课那样地教。父亲学艺三年,大多数是跟师父在前面挑工具担子赶“尚工”,不分白天黑夜。师父不怎么主动教父亲,就让父亲站在旁边看,让父亲拿眼瞅,用心记住一些尺寸和手法。
有一次,父亲想讨教,想问清楚。
师父则说:“你没长眼睛吗?你不会看吗?”
父亲年轻气盛,顶了一嘴,“您当年就是跟师父这么学的?”
哪知道父亲的师父直接回了一嘴,“就是像你这么学的。”
父亲的师父说,木匠的祖宗是鲁班。鲁班从师,师父从来不教,也不带他出门做“尚工”,就让他在屋里闲着。鲁班后来发现师父屋里有一架新做的风桶,还没有交给雇主。他就将风桶拆了装,装了拆,鲁班就是这样学会的。父亲的师父还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父亲“不耻下问”:“那您是怎么学会的呢?”
父亲的师父说:“我是把小板几(凳)拆了装、装了拆学会的。”
父亲从师,最重要的,就是得了这样的“一句真经”。
从此以后,父亲一有时间就在家里学做小板几。别看小板几材料小结构小,坐上去却受力很大,真正做得结实耐用,对榫头要求很严。木匠师傅为了名誉考虑,不能使用木楔子楔缝,尤其不能使用万能胶粘合,和做人一样不能玩狡。
严师出高徒,父亲就是在这位“不愿意教”的师父门下,一手手艺学上了身。他做了很多小板几,不仅仅我家成堆,伯伯们的家里都是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品种很丰富。我家小板几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父母在世时,我一直没有操心老屋怎么修缮。在我的印象里,父母好像从来没有动过老屋顶上的瓦,从不曾被风吹翻过瓦,也不曾漏过雨。父亲说过原因,因为老屋用的材料十分考究,瓦条是全阁板封装的。反面看不到小瓦,所以,屋顶不走样,不变形,可以历经千百年。
只是,父亲每年腊月都会上屋顶清扫一遍瓦面,疏通水沟。
我接掌老屋以来,因为不在老屋常住,便十分担心老屋的安全。每次回老屋,都要房前屋后屋里屋外地查看,打开全部的门窗通风换气,连夜晚也不曾关过。这么多年,除了院子角落里和屋顶瓦缝长些茅草和青蒿,老屋基本照旧。我每次回家的任务,就是清理这些杂草,便当着是对老屋的修缮了。
我每次回家,尽量多住几日,尽量多同左邻右舍走动走动,联系联系。我的一些堂亲也喜欢过来回访,一来就是一大堆人。
特别是夜晚,人一多,板凳椅子不够,就只能搬出小板几来。
小板几太多,可以摆上几圈,欢声笑语便将老屋塞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