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 跄

对于郑老头而言，一年里的五月和六月堪称最为惬意的时光。气温刚从乍暖还寒的阶段挣脱出来，逐步向高处攀升，却又尚未抵达最为炎热难耐的三伏天。这般光景，恰似为他们这些老年人量身定制。年轻人多热衷于夜生活，往往嫌夜晚短暂，常常要睡到太阳从窗缝中挤进来，炙烤到屁股才肯罢休。不过郑老头家中，就只有他这一个孤老头子和一条狗。郑老头睡觉在二楼，紧闭房门，并不与狗同睡。狗在一楼，夜里松开狗绳，让狗在一楼自由活动，去承接地气，欢快地撒欢。狗有厚厚的一身毛，让它在一楼享受清凉，健康地活动。

狗极为听话，也很讲卫生，绝不会在一楼随意便溺。即便是有了屎尿，即便憋着一整晚，也必定要等到郑老头下楼，开门放它出去。狗正当年轻力壮，身体状况极佳；这一点似乎比郑老头强出不少。郑老头每晚都要起来四五趟去厕所，他每次都是被尿意憋醒的。

每次醒来，他的第一眼必定要望向窗外。他无需查看手机上的时间，仅通过观察天色便能准确判断时间，误差不过几分钟。也能通过天色知晓今日是晴朗、有雨还是有风。就如同中医号脉，能号出天气的脾气。郑老头号脉的目的，是为了确定今日该穿何种衣物适宜，不冷不热。

郑老头在二楼上完厕所，洗漱完毕，一切收拾停当，才会下楼来到一楼。每日皆是如此，犹如时钟一般，分毫不差。狗会按时趴在楼梯口静静等待郑老头。当看到郑老头在楼梯转角处现身，它就会紧紧地盯着他，目的就是看郑老头能否正常下楼。

人一旦上了年纪，走路踉跄乃至摔倒，似乎已成为平常之事，合情合理。关键在于往昔岁月，人情浓厚，热心之人众多，老人若是摔倒，自会有人上前搀扶。这看似简简单单的爱心之举，往往能够扭转乾坤，让人陡增幸福之感。

有一天，郑老头在观看手机视频时，被其中的一幕惊到了。视频中，一位老者摔倒在街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明明只要有路人稍稍伸出援手，拉一把便能让老人坐起。可惜，路过之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上前搭把手。最终，还是有好心人拨打了报警电话，然而等救护车赶到时，老人已然离世。郑老头怔怔地坐了许久，口中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

以前，他并无此种感觉，那时他也不曾摔倒过，因为有老伴在旁，他也尚未老到那般地步。可如今不同了，儿子媳妇孙子都不在身边，他独自一人居住在老屋。

他的眼睛愈发老化，即便佩戴眼镜也无济于事。眼前的地面仿佛处处都是坑洼，大概这就是老人踉跄的根源所在。

郑老头不可避免地走路变得踉跄起来。他经常到百里长渠的一家面馆去吃早点，除了下雨，几乎天天都去。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煮得一手好米粥，炒得一手好菜。郑老头特别喜欢吃老板娘炒的豆腐渣。按照常规，一碗粥搭配一碗小菜。在众多小菜中，郑老头每每只是单单夹取一碗豆腐渣，极为钟情，多年未曾改变。

郑老头原本对面馆极为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进进出出。但后来，眼睛与脚步配合失当，时常踉跄。他每次从门口进来，老板娘不得不提醒他，“您慢一点，慢一点，千万别摔了！”

从老板娘的口吻中，郑老头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这该如何是好呢？郑老头进进出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郑老头惧怕孤单，自从老伴离世后，儿子便给他买了一条狗作伴。郑老头与这条狗之间，还真生出了许多欢乐的情趣。

郑老头的这条狗，是一条体型硕大的黄毛公狗。郑老头给它取名为“八千”。八千力气极大，如果撒野，郑老头根本拉不住。但八千是一条乖巧的狗，性情温顺，从不乱发脾气。这一点倒是与郑老头颇为投缘，郑老头和八千之间，犹如一对跨界的“忘年交”。

郑老头心想，能否将八千训练成能将人搀扶起来的“智能狗”呢？八千足够聪明，也有力气，条件是具备的。于是，郑老头闲来无事，当真开始训练起八千来。尤其是在看过电影《忠犬八公》之后，信心更足。

郑老头穿上一件旧外套，佯装摔倒在地，大声喊道：“八千，过来。把我拉起来，快来。”

八千过来，咬住郑老头的衣袖，用力拉扯。实际上，老人从地上爬起来，只差那么“四两力气”，一条生命就能够往回折返。

经过数月的训练，历经千百次的尝试，八千终于学会了将郑老头从地上拉起来坐好。

郑老头这才消除了顾虑，放心大胆地与八千一同出门玩耍。郑老头骑电动车时，八千就在地上奔跑。二者并驾齐驱，不相上下。若是出门太远，郑老头便会将八千放在踏板上驮着前行。

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几年，不管真假，每次郑老头踉跄摔倒，八千都能很顺利地帮他起身。

这一天，眼神着实不太好的郑老头，骑着车子贸然闯过了一个黄灯路口。未曾想，有一辆小汽车飞速抢了个绿灯的先头，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可把郑老头惊得慌了神，手忙脚乱之下竟错捏了前刹。刹那间，整个连人带车就如同腾空一般凌空翻飞了好几米远，随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而且摔得头上鲜血直流。

八千一直是跟着郑老头奔跑的，它急刹车凭借的是那四条腿，相对而言较为平稳。

看到郑老头受伤，众多司机和过往路人纷纷停下脚步，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了一圈。尽管众人心里都万分焦急，然而却都不知该如何进行施救，唯恐造成二次伤害，只能在那儿干着急，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但其中也有人在经过一阵短暂的“踉跄”之后，很快就清醒过来，赶忙打电话报了警。

正在这时，八千开始发挥起重要作用来。只听见它发出嗷嗷的两声叫唤，紧紧咬住郑老头的衣袖，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往后拉扯。

郑老头的脑袋被摔得嗡嗡直响，一时间完全失去了知觉。在听到八千的叫唤声之后，在模模糊糊之中，他拚命地挣扎，想从地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