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范毕业以后,被分到一所叫柳泗垸小学的地方任教。刚开始,看到村子里河渠多,柳树多,想当然的以为村名叫柳丝垸。学校也没有正规的挂过校牌,门口残存的一排用石灰写的大字,恰好在“泗”字处破了个墙洞,后来补上新墙时就没有补写白石灰字了。后来搞清楚时,还发了一阵愣:“泗”字是指眼泪和鼻涕,怎么会用这个字做村名呢,用“丝”字不好吗?柳丝垸,听上去脑海里就能显出一幅山清水秀、轻松浪漫的画卷。看来,这是我想得有点多。
柳泗垸村离镇上有七八公里,在一条废弃的老西荆河堤上。我来上班时,乘坐的班车只是经过镇里,要到学校有点远,我带着沉重的行李,只能乘坐三蹦子车进村。
三蹦子车排在一个路口的街两边,很有规则,都很安静。只有上人的车比较热闹,司机戴着黑色的“狗钻洞”帽子,热情地吆喝客人上车,并主动帮忙递送行李,十分热情。
开始,三蹦子车是顺着笔直的新西荆河走的。道路很宽,铺着细小的米碎石,三蹦子在上面跑得很欢快。道路两旁的杉树,站立得很整齐,行行列列,高低错落。加上河水慢流,河水清亮,落满了天上的白云。这种景色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种景色,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么美好的景色,让我逐渐放松了心情。
柳泗垸小学在一条小毛渠旁边,河对面就是一长溜住户人家。学生上学,或者是人们从河上过来过去,都依靠着一座小木桥。小木桥一米多宽,经常有桥板坏掉,留下一个个大窟窿。人们胆子也大,就走桥椽,或者干脆跳过去,不怕落水。而我就不行,过桥时,经常紧张得额头出汗。每年冬天,村里人空闲了,才会将小木桥维修一遍。第二年,感觉依旧。
柳泗垸小学有两名公办老师,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名女教师。平时住在学校,有炊事员做饭,不愁吃喝。但放星期天就不同了,炊事员放假了,已经结婚的女同事急急忙忙回镇上去了,撇下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我没有结婚,父母的家又远,没事我就懒得跑来跑去。星期天的伙食,自已学着做,也能对付过去。
农闲时,吃过饭,有时也会来到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来串门。
这户人家兄弟分家时,从村子里单独搬了出来,搬到了河这边,与学校为邻。
这家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姓李,人喊“大李哥”;女的人喊“四姐”,姓什么,一直没弄清,也好像没有弄清的必要。生有两子一女,都在我们学校念书。
看大李哥的身体好像很弱,虽然人长得高,也不单细,但总感觉像麻杆一样,内部是空心,不能当作大材用。而他的老婆“四姐”却身体硬梆梆的,像稻场上的石磙。四姐的腿胯子像条碾子,走路一墩一墩,有灰土的地方,会起一层灰烟。发出的足音,沉闷有力。出柳泗垸村不远,靠近新西荆河,建有一个国有粮站。四姐每年都会到粮站当搬运工爬跳板,能挣不少钱。一百八十斤麦包背在四姐背上,爬上高高的粮堆,着实让人佩服。
所以,家里经常是大李哥一个人在。虽然两个人职业不同,经历和认识能力的差距也大,但这不妨碍我们聊天,也能有一搭没一搭的混半天时间。
有一年,大李哥在屋子后面新挖了一个鱼池,推上来一片新土。大李哥在新土上面栽树苗,栽的普通的杨树柳树和榆树,大杂烩,成材率没有杉树高。但我感觉树苗没有合理的间距,栽得有点密。
我问:“怎么不栽杉树,栽这种普通树?”
大李哥说:“不用买苗子,河渠堤坡到处都有野生的树苗,随便扯。”
我说:“树苗应该是栽得越稀才能长得越大,才能越有用呢?”
大李哥一笑,“我栽树又不是为了长树?”
“那是为什么?”
“就是为了让鸟儿能多做几个窝。”
“哦?”这个爱好很奇特。这些杨树柳树榆树,生长速度不是很快,长得不是太高,枝丫柳丫多,鸟儿做窝的地方就多。
大李哥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缺柴火,他就经常出去砍野柴,篦树叶子,戳鸟窝,破坏了不少鸟窝。听到回巢的鸟儿站在树枝上,清苦的哀鸣时,他的心里也不舒服,他会默默地说,“请你们原谅,我也是没得办法,我们要活命。等我活过来了,一定做些鸟窝还给你们。”
现在就是还鸟窝的时候。
“哦……”我明白过来了,但我有些疑惑,“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大片杉树,怎么就没看到一个鸟窝呢?”
大李哥说:“是那些杉树太长高了,鸟儿不敢在上面做窝,怕风起大了,吹掉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
我们学校后面的一片杉树林很大,适合学生在里面玩耍,蔽荫,但不适合鸟儿做窝。
后来,学校撤并,柳泗垸小学的学生都集中到镇上念小学了,我也就离开了柳泗垸,离开了大李哥。
最后一餐饭是在大李哥家吃的,大李哥说要为我饯行。说我们兄弟一场,说我们情义了得,又是他三个孩子的启蒙老师,说怎么都得叙一叙旧。
大李哥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我手底下念过书。虽然都没有上大学,但生活中使用知识发家致富,还是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大儿子在一家纺织厂当机修工人,小儿子在家帮忙种田,女儿嫁了一个收废品老板的儿子,很有钱。儿女婚嫁,我每次都来喝过喜酒,不管是否离开了柳泗垸村。
我每次回来都会到旧学校去转一圈,回忆回忆过去温馨的日子。每次都会到大李哥亲手栽下的树林子里,去看哪些鸟窝,去看鸟儿在树林子里飞来飞去。
大李哥的愿望,就是希望这树林越长越茂盛,希望鸟窝越来越多,鸟儿越来越多,鸟叫声越来越热闹。
大李哥的愿望实现了,他的儿女一个一个,像鸟儿一样的飞走又飞回。
我以为,大李哥的一生,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会一直这样幸福到终老。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变数,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在不经意间渐渐蒙上阴影。
我进城之后,和大李哥分开了许多年。关于大李哥的消息,一直停留在十多年前,很难更新。偶尔探听到一丝一点,却给我留下的感觉是一惊一悚。
先听到人说,大李哥的老婆死了。
我一惊,“什么?”
“听说是得脑溢血,一跤摔倒了就没起来。”
我的心里开始发痛。
透露这消息的人没注意到我的脸色,又“补了一刀”。“他的大儿子离了婚。”
仿佛乱箭穿心,我差一点被击倒。
在我的印象里,大李哥的大儿媳较为贤惠,每次农忙都会回来帮忙,忙前忙后特别能吃苦。怎么会离婚呢?这不是对大李哥的又一次沉重打击吗?
后来又听说,大李哥的小儿媳出门打工,每年只是过年回来一次。对儿子老公不管不顾,个人过个人的。儿子长大要结婚了,也不拿一分钱回来。这是什么状况,这不是又让大李哥过得不舒坦吗?
大李哥的女儿为了照顾两个哥哥的家庭,出钱出力帮忙,也受到婆家的不满轻视,走到了离婚的边缘。
种种迹象显示,大李哥的老运走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特别的糟糕。大李哥能够经受得住这些打击吗?
这时,我很想去探望一下大李哥,但我一直没有成行。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愿相信大李哥会突然落到这步田地。一旦神话破灭,我怕我承受不住。
又过了些年,我终于下定决心,踏上了回柳泗垸村的路。一路上,心情无比复杂,既期待又害怕。
当我再次见到大李哥时,他已满头白发,身躯也更加佝偻。曾经那个能和我侃侃而谈的大李哥,如今眼神中满是沧桑和无奈。
我们坐在他那曾经载满大李哥希望的树林里,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大李哥先开了口:“老弟啊,你看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一场梦?”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他抬头望着那些已经长大的树木,那些曾经承载着他为鸟儿做窝愿望的树,缓缓说道:“以前我总想着给鸟儿一个家,让它们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可没想到,我自己的家却变得支离破碎。”
说着,他的眼中泛起了泪花:“我这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做过啥坏事。可为啥命运就这么捉弄我呢?”
看到大李哥如今的家庭状况,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安慰他:“大李哥,这也许只是一时的困难,孩子们会明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李哥苦笑着摇摇头:“鸟儿的窝还在,可我的孩子们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从大李哥家出来,我心情沉重。那些鸟窝在风中摇晃,仿佛也在诉说着命运的无常。
日子依旧在继续。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大李哥的电话。
电话那头,大李哥的声音充满了喜悦:“老弟,我家小儿媳提前回来了,说以后不再出去了,就在家里好好过日子。”
大李哥的话很少,我不知道这个消息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不便多问。但听到这个消息,仍然激动不已。
大李哥希望他的大儿子能够复婚,或者能再婚。希望女儿的婆家能够改善对女儿的态度。
再次回到柳泗垸村,大李哥的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大李哥拉着我,来到那片树林:“你看,鸟儿的窝还在,鸟儿开始回窝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那些鸟窝仿佛也在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我感慨万分,命运的起伏就如同这鸟窝的存在,有时风雨飘摇,有时又充满生机。而大李哥,终于在经历了诸多波折后,迎来了属于他的温暖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