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里,机械厂铣刨车间的一群工友把许庆生唤作“车间主任”。从工友们听从其安排的程度可以看出,他的权威和厂部任命的老车间主任不相上下。
这里并非是说许庆生霸道、不服管教而成为车间的刺儿头。恰恰相反,许庆生技术全面,手艺精湛,每年都能荣获生产车间的劳动模范称号,厂部开会颁奖也总有他的身影,年年登台戴大红花,深受老车间主任的赏识。但因其一个业余爱好,也时常遭到老主任的批评。
啥业余爱好呢?就是喜欢在节假日外出钓鱼。他原本有一辆用于上下班的摩托车,节假日无所事事时,看着停在楼道里的摩托车,心里便觉闲得慌。他一拍摩托车座垫,“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有同感啊?”谁知,摩托车上着电子锁,一拍就呜哩哇啦乱叫。许庆生认为是摩托车回应了他,答应并同意了他的说法。于是,许庆生给摩托车另外配齐了一套钓鱼的“装备”:一边一个渔具箱,捞网呀,鱼竿呀应有尽有。上面还驮了一个生活用品箱,雨衣呀,茶水呀,糕点呀一满箱。骑着摩托车从厂门口出去,从工友面前经过,颇为拉风,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声。
受他的影响,车间里有一群工友也效仿他钓起了鱼。摩托车在工厂门口呜呜呜地一窜一大溜,一走一阵风,车间里一下子空了一大半。老主任对许庆生说:“你们钓鱼可以,但千万别耽误厂子里的事情呢。”
许庆生笑着回应:“不会,我们会预留足够时间往回赶。”
先入行者为师,许庆生比工友们多一年半载的钓鱼时间,积累了诸多经验。一步先,步步先,就如同老车间主任指导工人干活一般,于是有工友说:“你有点像老车间主任的样子呢。”
许庆生并未否认,只是问道:“是吗?”
那人说:“你就是我们这群钓友的车间主任嘛,大伙说,是不是啊?”
大伙异口同声:“是。”
许庆生知道这是开玩笑,也未推辞,“好,那我就当你们钓鱼群的主任吧。”
从此后,许庆生或多或少地起到了车间主任的带头作用。人一多,附近的沟汊河渠就不够钓了,他们只能前往远处。今天跑汉江,明天跑长江,后天跑许愿湖,真正成了一个有“组织”的活动群体。这个时候钓的鱼,数量都还不多,仅仅只能供自家打牙祭,只是不用去菜场买鱼罢了。只有许庆生钓得多一些,但他也会周济一同前来的工友,不让他们空手而归,以免颜面扫地、闷闷不乐。
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把上班和休息的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一直未与厂子产生矛盾,也未和老主任发生冲突。只是有一次,车间因等料加工而放假半天,下午上班,一群工友又撺掇着出门钓鱼。
许庆生望着天上红红的太阳,点头同意:“我们别跑远了,就去许愿湖。”
工友们齐声回答:“可以。”
许愿湖就在城区边沿,骑摩托车来回,满打满算半个小时。按惯例,预留好回来的时间,便两不耽搁。
谁料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他们钓完鱼起身回厂时,六月的天气如同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刹那间,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许庆生赶忙招呼大伙冒雨回城,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许愿湖的道路是土路,大雨一浸,全成了泥泞路;摩托车再快,在泥泞路上也只能是寸步难行;不管他们如何使劲,摩托车轮胎总是衔泥,原地打转。
老天爷像是故意与他们作对,大雨倾盆而下,让他们睁不开眼。旁边河渠里的水,眼见着迅速上涨,不一会儿就漫上了河堤。
有工友惊呼:“完了,要被淹了?”
有工友大喊:“完了,我们的机械厂也要被淹了!”
许庆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呼喊:“快走,我们赶紧回去抢险。”
机械厂建在地势低洼之处,每年雨季都有被淹的危险。平时厂里都备有沙袋,大水来临时,堵一堵门口和下水道便能安全度过。关键是今天,车间里一多半的工友都跟着许庆生出来了,老主任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从外面漫进车间。
果不其然,许庆生他们历经千难万险地赶回来时,车间里里外外已被洪水淹得一片汪洋。一台台机床孤零零地浮在水中,尤其是落在地坑里的几台大电机,已被完全淹没。留在厂里的工友,个个像落汤鸡。老车间主任看到许庆生他们归来,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铁青。
关键时刻,许庆生他们掉了链子。但由于是“明明白白的放假”,又属“天灾人祸”,厂子也无法给许庆生他们什么“处分和惩罚”,不过领导们心中的“印象是深刻的”。
后来,在安排下岗工人名单时,许庆生他们几个“首当其冲”。
有工友感叹:“唉,我们吃了钓鱼的亏了?”
有工友反驳:“老张不钓鱼,不也下岗了?”
“哦……看来与钓鱼无关。”
下岗之初,工友们找不到活干,或者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依旧聚在一起钓鱼。他们钓鱼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可以天天如此。他们仍喊许庆生为“主任”,甚至更加公开化了,随口就来,也无人管束,自由自在。
但时间一长,问题便显现出来。以前钓鱼是在有工作的前提下,属于休闲活动。如今钓鱼成了混时间、逃避现实的方式。
现在,大家的钓鱼技术都提高了,很少有人会“空手而归”。钓上来的鱼多了,自己吃不完,送给邻居一两次,邻居会感激不尽,送三次四次就成了“理所当然”。有的工友开始选择把钓上来的鱼能放就放回到水里,纯粹是为了混日子。
钓过一段时间后,有工友意识到,老是这样混日子肯定不行,便减少了钓鱼的时间,出去找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心情郁闷了便又回来钓钓鱼,发发牢骚,散散心。所以,钓鱼的人群时多时少,这也很正常,大家都清楚各自的状况和心思。
有一阵子,许庆生没有组织出门钓鱼,工友们便“人心涣散”。有人打电话给许庆生:“喂,许庆生,你不当车间主任了?”
许庆生说:“这几天有事,给你们放几天假吧。”
没有许庆生,工友们就像没了主心骨,这几天钓鱼时,稀稀拉拉,人员越来越少,队伍都快散伙了。
许庆生这几天其实是在街上四处奔走。
他钓鱼技术好,每天钓的鱼很多。有一天,他老婆早上拿到集市上去卖,被一粉丝店老板发现了,问:“你卖的好像是野鱼哟?”
野生鱼,口味比人工饲养的鱼好得多,一些粉丝店老板求之不得。
许庆生的老婆说:“是野鱼。”
老板说:“如果是野鱼,那我就全要了。”
这事提醒了许庆生,便奔走了几天。每到一个粉丝店,坐下来就要一道“鱼片粉丝”,且要野鱼。有老板说:“哪里来的野鱼哟,实不瞒假说,只有家鱼的。不能骗人,也骗不到人。”
许庆生说:“我有野鱼呢,你要不要?”
老板说:“如果是野鱼,肯定要,多不多?”
许庆生说:“多。”
就这样,许庆生与许多餐馆老板商定了野生鱼的供销协议,这才兴高采烈地又在钓鱼群里当起了“车间主任”,发布起了群公告:“工友们,今天我来钓鱼去的。谁愿意到长江去钓鱼的,赶紧报名,包产包销啦!”
刹那间,许庆生的钓鱼群里像炸开了锅,响应者无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这群工友在许庆生的“领导”下,无意之中,寻找到了一条谋生之道。
后来,许庆生进一步开窍,自己请师傳开了一家野鱼粉店。他的野鱼,品种繁多,名声在当地响当当的。
工友们来店里交野鱼或者是吃鱼粉时,总是很热闹,总是进门就喊的仍然是“主任”,而不是“老板”。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一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