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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二三点了,村里一阵狗吠声,夹杂着几个人脚步声。
往常,走到门口的亮亮,只需扭动大门外的门环,里边的门闩就自动脱扣了。今夜,无论怎么拨弄都不行,他便知道是反锁了。他用力敲了几下,响声太大了。深夜时分,让四邻都知道他被老婆关在了门外,多丢人。就蹴在门口的石蹬上抽烟。
今晚的手气太不好了,眼皮也一个劲地跳。他知道霉运来了,却就是不想收场。就像一个人掉进泥坑里,多一份挣扎,就多一份下陷的可能。不过好称好汉的亮亮,宁挣扎着亡,也不等待着生。输了却输了个痛快。他哼着歌儿:死了,活了,都在这疙瘩顶上……盘算着怎样取出(他不认为是偷)巧儿藏的支票。
虽是初冬,凌晨还是比较冷的。亮亮裹紧了衣服,走动了几圈,还是不见动静。又狠狠拍了几下门环,除了院里的狗叫了两声,再没什么动静。
父亲的耳朵背亮亮知道,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生产队的场里看麦子,睡着了被人抬到路边,住身上盖了许多麦秸,还照例睡得很香。不过这玩笑开过了,差点被一个手扶拖拉机撞了。是司机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只脚,才刹住了车,还以为是个死人呢。巧儿常说,亮亮睡觉像死猪,这是遗传,不过亮亮的耳并不背。
后墙不太高,翻过去算了。刚一迈脚又停住了。他想起了村里的毛毛他父亲,那一年的一个晚上,钻到一个人家偷东西,听见敲门声,就从后墙跳下去,摔坏了一条腿,其实是邻居的门声。那墙上比亮亮家的还矮半尺,亮亮可不愿意失去一条腿,对不住儿子龙龙。一想起龙龙,他忽然眼睛一亮,就盼快点起床上学去。因为农村学校上早学,都是五六点起床,摸着胧胧黑去。
龙龙打开大门,看到石蹬上有人,头窝着睡觉,再看是自家的爸。就摇醒他说,“爸回去睡吧,妈生气了,叫我别开门。以后别这样了爸。”
哪有儿子教训爸的,他吼了一句,“上你的学去!”牌输了,被老婆关在门外,还趷蹴着睡着了,这些丑事都让儿子知道了怎是好,他就要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龙龙受了委屈,抹着泪去了。他望着儿子的背影,内心有点内疚。爱儿子不亚于父亲爱小时候的他,眼下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让儿子伤了心。至少为了娃,是不是该改这毛病了,他这样想。
但是,当他一眼看见睡得平展展的巧儿时,想起自己刚才那副可怜样儿,气就从心而来。一把拉起被子,照她的大腿就是一拳。巧儿坐起来抽泣着,小声骂什么他没听清。握紧了拳头,准备再来第二下。
“为啥不开门,就忍心让我受冻!”亮亮的拳头有点发痒。
“你以为我就好受吗?我在被窝哭了一夜了。”她又哭起来。亮亮放下了拳头,拉上被子准备睡觉。
巧儿不哭了,一把拉开被子。“睡不成!你说还打牌去不去?”
亮亮闷不吭声,举起了刚才发痒的那只拳头,一拳打在巧儿的肩上。巧儿扑上去想咬亮亮的手,却让亮亮照脸再打了一拳,嘴角渗出点血。
院子传来公公的咳嗽声,巧儿出来了准备打扫院子,公公问,嘴角咋有血,巧儿说,刷牙弄的。
心里的不痛快,就是对公公说了能咋的。对乡间邻里说,心里是轻松了,可那些长舌头歪嘴巴的人,准会加盐调醋地再捏造点事,煽风点火,不热闹不下场。巧儿可不那么傻。她往肚里乱填了些饭菜,就匆匆去果园了。
亮亮是那种样子,她早就没心干活了,多半是为了散散心。
村子的北边,有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槐村。树的历史悠久,少说也有百年。起初,树的南边住着十几户人家,因此得名槐南村。现已发展为几百户人家了。
现在,乡村的槐树越来越少了,这棵树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一大宝,重点保护起来了。根深叶茂,三层楼那么高,覆盖面几十平米。曾几次有公家人来,为这棵树照过像,上过什么报纸。槐南村人,还以此为耀呢。人老几辈,哪一个娃娃不是树下玩耍长大呢。
常听老人们说,槐树兴旺,我们村就兴旺。所以这棵槐树,就被罩上了神秘的色彩了,竟然有人有解不开的心事,就去对着槐树默讲。谁出远门,家人就在树下烧香,磕头。有人发什么誓也对着槐树。槐树,简直成了这些人的老祖宗,活菩萨了。
如今的年轻人,对槐树的情感与寄托越来越淡薄了。比如巧儿,现在已来到了树下,她没有兴趣对树讲什么,一棵树怎么能左右人生呢。
槐南村离镇上只有五里路,与镇里的农户连畔种地。绕过这棵大树,再往前走,就是一条简易路,去地里,去镇上都走这条路。
这条路两边的梧桐树护理的很好。一入夏,荫影罩满了路面,给人凉爽清新的感觉。一入冬,护林员就用白石灰水,顺着树根往上刷一米高,再用绿颜色绕身勾出二寸宽的圆圈。就像给树身统统穿上了白裤子,系上了绿腰带。这么一装扮,光秃秃的树又显得有精神了。
无论啥季节,行在这路上,只要有心观景,心情就会愉悦,舒展。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暖在心上。巧儿望着那瓦蓝蓝的天空,望着那薄纱似的几丝云,长长出了口气,心底像这浩空一样宽阔与宁静了。暂时忘了家里的不愉快事儿。
苹果树耗尽了精力,变得光秃秃无精打彩了,但却毅然挺立着,养精储锐。绿茵茵的麦苗,透着,蓬勃的气息,给人春的感觉。叶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哦,多美的大自然啊。
可惜,庄稼人欣赏的兴趣太少了,虽然处于美的环境之中,却被繁重的农活,疲惫的心情麻木了兴趣。即使有心欣赏了,也难触发出一番感想来。只要有了好的收成,才产生出实际的,愉悦的感怀和联想来。比如望着红彤彤的苹果,繁繁地挂在树上,
压弯了枝头,会想到秋后能卖多少钱,拿这些钱能办多少事,等等。
04
巧儿到了自己的园子,就没有赏景的心情了,她要给树挖坑,一个树坑一小笼粪,一为壮根,二为虚根。
她说过,两人挖八亩大的园子,也用不了多日子。亮亮却说,不要你操心,到时雇人挖,出点工钱就是了。巧儿说,你倒大方,钱攒着供儿子上大学,娶媳妇用。他不赞成,还说女人家就是爱扣掐,果子明年一卖,又是钱,看把你熬煎地,小心白了头。巧儿心里确实还没轻松过,出工钱虽是九牛拔一毛,但事事总该有个预料,我们是靠天吃饭的呀。
前年夏天,苹果疏完果不久,下了一场大雨夹冰雹,十里外有个村子,其中有一片果园受灾最严重,树上的果子了了无几了。看到满地带着伤痕的幼果,有家父子俩,绝望地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他们还指望卖了果子还钱呢。
平时伺弄果树,跟经管孩子一样,要费心周到还要及时。到了摘果期,一个人恨不得长出十只手来,吃喝都在地里还忙不过来。一时卖不出去,确实把人能愁死。谁敢保证树上有果就是现钱?
自从有了苹果公司就强多了。亮亮也给苹果公司帮了些忙,一是有南方的哥哥程天辉联系客户,二是亮亮善于观行情察人时。想到这儿,巧儿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擦了擦额上的汗,嘴角微动脸上浮出一丝乐意。她为自己的丈夫不知骄傲过多少回,人常说“男人吃得开,婆娘也光彩”,“男人有了钱,婆娘跟上轮的圆。”她巧儿为啥不自豪呢。
眼下的亮亮就是不争气,把存的钱动了一半了,当巧儿拿上动后的支票,气得手都发抖,咬着牙在心里骂亮亮是猪是狗,是个百年不遇的瞎瞎货。想到这儿,巧儿决心不干活了,回家管好亮亮再说干活。
午饭后,有人喊亮亮。巧儿见是毛毛,就把脸一沉“亮亮不在家”。毛毛不信要进去看看,巧儿不让,双手一撑,挡在大门口。
他们一伙人在一起经常换地方,巧儿找不着。拿他们的话说,是打牌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毛毛没结婚,自由自一代,他说自己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活神仙。亮亮可不行,要不人家会笑话,连自己男人都管不住,是个没本事的婆娘。巧儿“砰”地一声关了大门。
亮亮有改的念头,却又抹不开哥们的情面。有一次巧儿寻到丑蛋家,亮亮想回去,耳边响起了众人的嘲笑:看亮亮见了老婆,吓得尿了一裤裆。哈哈哈,嘲笑声一声比一声高。
亮亮就看也不看巧儿一眼,吼道,回去!回去抱枕头睡去,有聊斋里的男鬼陪你哩。巧儿那几天闲了是翻过《聊斋志异》,放在枕边他看见了,所以就取笑她。气恼了的巧儿,真想扯住亮亮的耳朵拽回去。但男人的通病她知道,不愿在人前低头。无可奈何,她顺着台阶下了。
今夜,亮亮没得去,他心里感到沉闷,懒得言语,也懒得动。于是,自个睡去了。
总算夫妻团聚了,亮亮却是这么的麻木,巧儿有点伤心难过了。想哭,已经没有眼泪了,己经不值得为他流泪了,更多的情绪是恨他,生他的气。
亮亮睡了一会儿没睡着,他向巧儿靠近了,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啪”,那大手被小手重重拍了一下,并掀了出去。
你不是盼着得到男人的温情和爱抚吗?好不容易盼到了,却怎么不接受呢?巧儿在心里问着自己。
未拉严的窗帘一边,透出了一道夜空。几个寂寞的星星,冷冷地闪在深蓝色的天上,与寂寞困惑的巧儿对望。星儿呀,你可知道我的心事?
二点钟左右,巧儿一觉醒来,听着亮亮的呼噜声,气消了许多。她明白了,要让他自动退出赌博摊子,光给发脾气,光靠磨嘴皮子唠叨是不行的,得软硬兼施。
巧儿贴在他头边,轻轻唤着亮亮的全名“程天亮——”
亮亮的呼噜声停了,听到巧儿的声音“天亮了,起床了——”
亮亮醒了,继而兴奋了。向巧儿靠拢,再用胳膊搂着她。巧儿乘着亮亮正在兴奋,问,“还打牌不?再打就滚下床去,到猪圈里睡去!”
“不了,不了,再打就剁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