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天刚一擦黑,兰兰的丈夫一一建刚,就坐卧不安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大雁塔”牌的香烟,还钱的期限就在明天了,到时侯拿什么还人家?他烦燥地看谁都不顺眼。
先是沒事寻事地和兰兰吵,兰兰不是软弱的女人,哪吃这一套,两人就动起手来了。她自然打不过,就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这一哭使他更烦,更乱了。好端端的两个孪生女儿芳芳和玲玲,正在做作业,他竟指着骂着,拿她俩出气,弄俩女儿都哭起来了。
“妈的,整天窝在女人堆里,真晦气。”他索性一甩大门,出去了。
上谁家弄钱去?他想起了亮亮,他们两家的关系可以,巧儿人心细经济一定扣得紧,说不定有不少存款呢,豁出这张厚脸皮啦。
求人总是理屈吧,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亮亮家的大门。
其实,他是个敢作敢为,不怕事的小伙。当初村里有一片坑洼不平的烂荒地,他就承包了,平整了地,建了个纸板厂,他觉得这生意能做成,为啥呢,因为秋季卖果子,需要大量的纸箱,常常纸箱是供不应求。没料,干了一年多还搭进去好多钱。主要原因是污染治理不到位,上边来检查后,被罚了款。本身周转资金就不足,就像跛子腿上又挨了一棍。信用社催款清贷,私人要帐,弄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慌虑不安。
兰兰不管,还在一边讽刺:自作自受,活该。哪个婆娘不希望男人做成大事,挣的钱多?当然兰兰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这时,他先是探进个头来,听到了亮亮他父亲的房间里,传来电视广告声,和一家几口朗朗的笑声时,便壮着胆子往里走。冷不防,让拴在门后的狗吓了一跳,一阵“汪汪汪”地乱咬。弄得他心里更烦燥了,脸上却装出笑容,掀起门帘进去了。
“是建刚,快来看电视,有意思着哩。”巧儿热情地让出沙发。建刚屁股刚挨上沙发,亮亮就扔过来一根“金丝猴”牌香烟,建刚利索地接住了。吸烟,吐雾。眼盯在电视屏幕上,只看到一片花花绿绿的色彩在闪动,变成一张一张的票子向他飞来。他的脑子胀乎乎地作响,忙用拳捶了几下,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是看电视来的,该说自己的正事了。
当着几个人的面,不好讲,就附在亮亮的耳朵上说“到你屋里,伙计有点事”,亮亮很配合地去了。巧儿三步并做两步跟在后边。她认为两个男人叽叽咕咕,准沒啥好事。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巧儿还是偷听到了是要借钱,莫不是建刚也在赌博,就一边数落亮亮的不是,一边解释说,亮亮把钱赌光了。她自然看到的是亮亮吃惊而不满的脸色,和建刚失望恢气的面孔。
“不是嫂子说你哩,人家开厂子都能盖大楼,骑摩托车。你却背了一屁股烂帐。说你精明么咋个又瓜,把那钱的事,咋叫一个女娃管上呢……”亮亮狠狠瞪了她一眼,巧儿不说了。
建刚借不到钱,还受了一顿数落,如坐针毡,受罪。他拖着扫兴的步子坚持要告辞。亮亮和巧儿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建刚一句也没听进去。快出大门时,那只大黄狗又“汪汪汪”地乱咬,建刚在心里骂,狗仗人势。脸上却还是强堆着笑说,没事了来我家窜门啊,伙计有好酒。
建刚抬头看天空,天已黑严,星星闪着寒光,布满了天空,一阵冷风吹来,他缩头拉了拉领角。冷啊,这冬。凉呀,这人情。
人常说,当面教子背后训妻。亮亮训巧儿,一村一院的,谁没个难处。
巧儿比他更有理,你没想一想,他那号人,拿了钱还不是胡弄去,谁敢保证他是还帐?
没了就没了,明年咱卖了果子,不就是钱嘛。
你太大方了。
你的女人家,太小气了!
时隔几日的一个中午的天气特别暖和,感觉不到一丝的冷风。亮亮的东邻家,黑狗的爷爷,坐在门口石蹬上,松开棉裤腰抓痒痒。巧儿看见了背过脸去,却望见了斜对门的兰兰,正在门口给猪刷浑身。
巧儿走过去说,你不嫌脏。
兰兰苦笑了,把猪伺侯好一点,过一阵看能卖就卖了,还等着用钱呢。我家那死鬼,挣不来钱,倒会背帐。前几天从娃她姑那儿借了些钱,还了帐。她抬头望着巧儿说,你没见前几天,要帐的能把门槛踢断了。
巧儿一阵脸发烧,站在那儿心里有点不大自然,也许兰兰不知道建刚去她家借钱的事,巧儿宽慰着自己。当听说还了帐时,她那种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消失了。
兰兰把猪身子刷得油黑光亮的,然后踢了一脚,那头大黑猪乖乖进圈去了,转身请巧儿去她家坐坐。
进了兰兰家的门,就像到了另一个天地,斑剥的土院墙,以及那三间不堪入目的旧瓦房,让人心寒。进了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老式的,破旧的枣红色的五斗橱,墙角放了把椅子,椅子的一只腿好像用铁丝扎着。将目光移到炕上,炕墙用花纸糊的围墙,也被娃娃啥时候撕的残缺不全。
倒有两张日历画还顺眼些,给这屋里增添了些生气和美感:一个时髦的女郎,靠在摩托车旁,妩媚的容颜下,一只手放在裸露的,修长的大腿上。另一张是,海边的一把花阳伞下,躺着一位红泳装的少女。
兰兰见巧儿的眼光停留在那些画上,就想起了建刚和她亲热时爱看这画。她想撕下来不让他看,但是自己也爱看,那是她赶集去精心挑选的。她特别喜欢欣赏女人的身体,包括自己的,觉得是对美的追求美的享受。
她又想起一件事,一直搁在心里没对巧儿说,有时憋在肚里难受总想道出来痛快,但怕巧儿受不住,怕挑了事。
听人说,其实是听建刚说的,建刚又是听别人说的,亮亮到广州他哥那儿去,嫖过小姐。晚上在村里的一家喜宴上,喝醉了的时侯说的,是真是假无处考证,反正人都背着巧儿说。巧儿可能还不知道,兰兰就很同情着巧儿,谁让我们都是女人呢。
炕的一头上空搭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两个一般大的黑漆箱子。这木箱是建刚他婆用过的,因为料好手工好所以耐用,兰兰也整天把它擦得黑亮。
这时,兰兰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桃红色的羊毛衫让巧儿看。巧儿夸那白色的胸花绣得好看,不俗不艳。
“多少钱?,我也想买一件羊毛衫,还没想好什么颜色的好。”巧儿说。
“八十八块钱,怪贵的。志强给我垫的钱,我还没给人家呢。”兰兰一口气说完,又马上后悔了。怕巧儿说建刚一边借钱还帐哩,你还有钱买衣服,却牵出了志强,脸上一阵泛起了红晕。
巧儿装着没看见,脱了自己的枣红外套,就试穿。兰兰为了掩饰那份不安的心情,给巧儿数落起自己的丈夫来。
06
建刚初建厂时还好些,自从雇了那个女娃才变的,不知为什么让一个叫刘香的,管着厂里的帐目和现金。有时说纸厂忙,晚上就不回家。兰兰说那我来厂里帮忙,把钱管上。建刚极不高兴地,你管钱能行?你那点初中文化算个啥,人家是高中生呢。厂子是家?家门谁看?鸡呀猪的谁伺候?全乱套了!他说得振振有词,夹上被子走了,兰兰就哭,哭自己命不好。说到这里,兰兰那早己涌满眼眶的泪水,刷地一下滚了两串。
巧儿劝说,别伤心了,说不定不是那样子的,你别想太多,会变好的。
变个屁,兰兰抹了一把泪,表情一下子由悲转怒了。
“你没见那畜生干下的事。”兰兰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在这之前,巧儿只是听村里人谣传,只是见他俩口子闹过事,提过刘香的名字,细节她并不详,也不想多问,自己家里还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建刚住在厂里,有时白天回家换些衣服,看看两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就走了。兰兰气的得了失眠症,越是心急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头痛,只好等建刚回来出出气。他想换衣服,她偏锁着箱子和柜子。他想换鞋,她偏将鞋扔上房檐。建刚嘻皮笑脸地说,是嫌我黑了没压你?兰兰啪地一个耳光搧过去,那一下不知集中了多少力气,多少怨恨。她心里轻松了,建刚却像惹恼了的狮子,一场内战就这样开始了。
战后,兰兰披头散发地拉住不让去厂里,建刚吼道,婆娘家见识就是短,我是领事的,厂子我不去就塌活了!你想用钱不?娃娃你养活?兰兰松手了,她脑子空空一片,既没有绝望,也找不到希望。
建刚偶尔发发慈悲心,夜里忽忙回来,钻入兰兰的被窝。兰兰又气又恨,却又忍气吞声地。接着,又是没完没了地等啊等。
听到这儿,巧儿心想,这样活个女人,跟要饭吃的差不多,别人赐一口,吃一口,太没意思了,更没有自尊了。
有一回建刚说,我是见你惜惶,要不我就不回来了。一气之下,兰兰把建刚掀下了炕去。
建刚去了,兰兰穿着背心和裤衩,空落落地站在院子,终于泄出了心中积郁的悲愤不平,抱着院中那棵大梨树哭呀哭。抬起头,透过泪眼望着明月,无限的孤独寂寞围绕着她。
小时候听奶奶讲,月亮里有棵桂树,桂树下有个女人,在用纺车纺线。于是兰兰想,那她家的男人呢?为啥总有纺不完的线?长大了渐渐明白了,那女人是把寂寞的离别情思,捻成缠绵不断的线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她同情月中的女人,却不想做月亮中那样的女人。
这时的月光下,兰兰显得凄美动人,那张好看却又充满忧愁的脸儿,那朦胧之中明析的线条,谁看了谁不动心呢?可是,此时除了月亮还有谁能欣赏到呢?
多日积攒的复杂情绪,终于凝成了一股勇气,兰兰决定找刘香,出口气。
一个夏末初秋的夜晚,人己睡静,草丛里的虫子一声声地鸣叫着夜曲,残月已钻入云层中。兰兰拿着手电筒,心里有怒火,力争也就特别大,几脚就踢开了那扇,木板钉的门。愤怒的手电筒,照刘香的头砸去。
你以为我不会来,今天我要打死你。建刚护住了刘香去打兰兰,这时的兰兰又哭又骂,惹来了几个值夜班的,才劝住了。已经睡下的工人闻声也起来看热闹。从此,刘香不来厂里了,建刚骑上用贷款买来的摩托车,常去镇里看刘香。
兰兰换了一下坐姿,沿着炕沿盘起了双腿,又滔滔不绝。巧儿耐着性子听,心想,有苦水就道吧,道干道尽。纸箱厂生意还不错,销路不成问题,就是治污还差些,建刚又是请人吃饭又是送礼,总算过了关。年底细算了帐,还是亏着一万多,你说这是不是走邪了咋的?
兰兰将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
突然间,巧儿觉得兰兰似乎老了,憔悴了许多,女人同情女人的那种情感油然而生。事情看起来简单,却又这么的复杂纷乱。是精明的建刚犯了糊涂,还是兰兰处理的方法不当,巧儿一时说不准,难以下结论。
这时,太阳已悬在头顶上了,芳芳和玲玲都放了学,进了门第一句话就是:“妈,学校叫我们一人交十五块钱”。
兰兰没好气地,瞪着眼晴问:“要钱做啥?”不知是没记清老师叮咛的,还是看见妈妈那样子害怕了,都不做声。
钱,钱,钱,找你爸要去!两个娃仰着头,眼里闪着委屈的泪光。
巧儿摸着两个娃的头说,实在不行,我先借给你些钱,你快给娃弄饭,我去拿。这回巧儿是很慷慨的,别说是几百,就是几千也行。她还在心里说,一时半会还不上就不要还了,全当资助娃娃上学了,用在娃娃身上,比让亮亮赌博去,要好一千倍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