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由村子到镇上,一路都是慢上坡,骑自行车有点累,有人就喜欢搭个顺车,什么顺车,还不大多都是三轮车呀手扶车的。
志强家有个四轮车,最近一天几次开车去镇子里。今天是镇上逢集的日子,他就在村里吆喝着,坐顺车的都来哟。
志强,四十岁上下,个儿高高的,宽肩膀,属于体魄壮实的那种男人。去年不幸丧了妻。为给妻子看病,花去了一大笔钱财,最终还是落了个人财两空。为了还帐,志强一咬牙贷了款,买了一辆旧四轮车,专跑运输。没黑没明地,架着那辆破车,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地吃尽苦头,终于在前一段时间还清了所有的帐目。
为了不当光棍,还得攒一笔钱,计划再讨个老婆回家,有口热饭吃,有个人心疼,何况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儿呢。这几天,他去七里坡拉沙子,往镇上搞修建的地方送,一天好几趟,因为路过镇子,所以总有人搭个顺脚,总有人让捎回个东捎回个西。
冬天早晨的太阳,光线柔弱,使人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温暖。站在四轮车拖斗里的巧儿,只觉得冷风扑面,领口袖口前襟灌满了风。她开始后悔没骑自行车了,风把她的脸蛋吹得红朴朴的,那双浓眉那张小口,倒显出几分动人的姿色来。
今天出发前,巧儿一会忘了带钥匙,一会忘了提个兜儿,多耽误了志强一会儿,巧儿说,不好意思了。他却不在乎地,不就是晚上迟回来一会儿嘛。
五里多路,一阵风就到了,巧儿跳下了车,说不耽误你了,快走吧。
志强望着那张红朴朴的脸儿,并不挪动踩刹车的那只脚,“你搭了车,该到馆子请客了”。
“能成,非把你灌醉不可”。
“醉了,你可要吃亏了。"当说完他觉得话说过头了,便又说,“算了,回去让亮亮兄弟,替我多亲几下。”他朝巧儿挤了挤眼,同时环扫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人听见,然后扬起一只手挥了挥。
巧儿笑了,“滚,没正经的。”只见车头喷出一股油烟,远去了。
巧儿结婚那阵,志强已抱上孩子了,谁家结婚耍房,他照例不缺席。借着人多手乱,乘机多挨一下新媳妇,巧儿知道他的毛病,平时相处掌握尺度,使志强近不得远不得。
去年,亮亮去广州了,志强特别爱显殷勤,巧儿怕有人说闲话,要他少来往。志强说,你敢保证亮亮在外边不胡来?巧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了。大城市的女人,一个个文诌诌雅丝丝的,谁稀罕土不拉叽的乡下人,光汗臭味都把人熏跑了。
志强说,这你就不懂了。就嘎然而止,显得有点神秘。
巧儿有点着急了,快说嘛。
就不能洗个澡?就不能买个像样的衣服穿穿?人随环境变嘛。
巧儿不言传了,继续折叠洗好的衣服,然后放进款式漂亮的,象牙色的组合柜里。说,管不住自己的人,有什么可留恋的。随环境变的人,有啥可信赖的。
志强扔掉了手中的半根烟头,站了起来。他想从巧儿身后双手抱住她的腰,这样,巧儿会是个啥反应呢?志强的心砰砰地跳,但没敢动手,因为他再次琢磨了巧儿刚才的话。
老实说,他喜欢巧儿,但又尊重她,乘人家男人不在占便宜,算什么男子汉,他终于取消了念头。巧儿觉察到了他的反常情绪,一阵慌乱,不知所措。
院子里传来公公的干咳声,打破了屋内令人尴尬的气氛。志强就坐到沙发上说,这老汉这么怪。他起身告辞时,与串门来的梅子碰了个对面。他对巧儿说,我那西服你借空做啊。这话,当然是说给梅子听的,因为巧儿会做裁缝,这村里人都知道。但送没送衣料,他自已最清楚。
想到这儿,巧儿己经走到街面上了。“巧儿嫂”,祥和商店里传出梅子的喊声。梅子的丈夫小林,开了个服装店。每逢过会,梅子都赶来服装店帮忙的。
早先是小林的爷爷在镇上经营了杂货铺,算是公私联营的,自负盈亏,与当时的合作供销社还有点区别。后来铺子是小林父亲掌管着,爷爷父亲相继去世后,小林就将那些杂货处理了,做起了服装生意。很快就成了万元户,娶了邻村最水灵的姑娘梅子。
梅子确实长得很标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黑黑的秀发,柔柔地披了一肩,有时扎个马尾辮。无论怎么梳妆,怎么穿衣,都能透出她的青春她的温柔,总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只是那张嘴没有巧儿的善辩,没有兰兰的锋利。
她发现了巧儿,就走出门店。一个村子的,今天不见明天准见得着,这会儿换了个地方,却像几十天没见似的,她兴趣正浓地替巧儿参谋着羊毛衫。小林在里边喊,你是帮忙来了,还是谝闲传来了。
又觉得不合适,冲巧儿笑笑,“嫂子,到里边坐坐,喝水不?”
“不啦”,巧儿去别的商店转转。
梅子这桩婚事,并不门当户对。梅子家寒碜些,小林家己是小康,嫁过去自然有点低下。只有干活伺候那娘俩的份儿,没有参议家事的份儿。想用钱,还得找小林要,要用三十给三十,要用五十给五十,从不多给。不知底细的还说,梅子是跌到福窖里了,有钱花,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时间一晃五年过去。,梅子还没生养出个一男半女。婆婆和小林在她面前说话,常常是拉长着脸,高着嗓门。小林从镇上回来买些好吃的啥啦,总是先拿到他妈妈的房里,梅子装做不知道。
有一次带回一根带把肘子猪肉,小林妈吃不完,本想给狗吃,却又觉得可惜,说去问梅子吃不吃。
梅子背过脸不言传,小林笑了,叫你吃是看得起你,狗肉上不得青碟子。
娘家人提醒她,别耽误了自己,趁年轻还好找。梅子拿不定主意,有些媳妇给梅子教,说,多一份心眼吧,乘到店里帮忙的机会,给自己偷偷弄些零头,用起来方便,不用看人家的眉高眼低。梅子不知是否这样做了,她不说,人们自然不知道。
快响午了,巧儿在琳琅满目的商店和五颜六色的摊子上转了又转,没买到可意的东西,只给公公扯了块布料,缝棉袄罩衫用,给儿子龙龙买了双手套和针织帽子。再买了些洗发膏什么的,就又来到祥和商店。小林说,他过几天去进货,顺便给巧儿买件羊毛衫就是了,巧儿高兴地说,把南方的时兴货,给咱这儿多进些。
小林一本正经地,那你就不懂了,太时髦了到咱农村就根本卖不动。不是样式太洋气就是价钱太贵。只有城里已经盛行了,或者人家快转向了,那时到农村刚好,式样也能接受,价格也下跌了。农村人穿衣,永远是咬着城里人的尾巴。越往北越土气……
“那你们为啥爱往南方进货?”巧儿有了兴趣。
“便宜,或者说是物美价廉”。有人要买裤子,小林忙去了。梅子还想与巧儿再说说话,又有三五个人进了店门。
巧儿心想,小林说起生意来一套一套的,也许梅子就是看上小林的人才啦。的确,一个女人嫁不下个好汉,那才是一辈子的倒霉事儿。
08
槐南村里还有个小伙子,叫虎娃子,人虽呆板,却也老实勤快,但地里的庄稼,务啥不收啥,好像老天和他有意作对似的。有人说那是不该发土里的财,却是跟土坷垃打搅的命。说起有个果园子,买树苗时叫人骗了,栽到地里死了一半。耽误了一年,第二年补了苗,却有好些没有成活。开了春另接了一次品种,把秦冠接成红富士,不知是缺肥还是缺水,歪歪斜斜的不好好长。至今人家果子卖的红红火火,他家树上才稀稀拉拉挂了二三百斤。
背了一脊背的烂帐,媳妇唠唠叨叨和他吵,他就气不过,喝了老鼠药。送到医院又是花了好几百元。逢上这样的男人,你说该咋过呀?
相比之下,梅子自有她选择的道理,家里五间平房盖得很阔气,八亩地,别人包了七亩。大事不要她操心,家里什么都不缺。这日子还用愁吗?这样的日子,还能轻易抛弃吗?换了别人也许是另一个样子,比如不图钱财,只图活人活得理直气壮,而且还能掌家权。唉!掌了权又能怎么样。梅子就是梅子嘛。
巧儿准备到路口看看,看有没有顺车,没有了走回去也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走到家。
她正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撞见了多年不见的张勇。
与张勇是若干年前,在抽黄工地认识的。那时巧儿妈首先看不上这个女婿,当时的年轻人都喜欢系皮带,他还是布裤带,衣服盖不住还露出来一点,裤腿一边高一边低。根本不像个读过高中的文化人,巧儿妈认定那人没出息。巧儿说,人家的画儿画的好。她妈说,那画能吃还能喝的?
谁料以后,先是被县文化馆叫去,后又考上美院。如今到了商品年代,广告美术极需要人材,人家在西安吃香着哩。发型也讲究了,像是喷上了发胶什么的,发亮。棕色的皮茄克配上蓝色的牛仔裤,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与昔日工地上的张勇,判若两人。巧儿乍一看,就在心里说,在外面干事的人就是不一样。
张勇那潇洒,超脱,以及成熟男子的风度,一下子吸引住了巧儿的目光。相比之下,亮亮由于职业环境的差别,衣着显得拉塌,老气,气质平庸,而且没有张勇目光里的那种神釆。可亮亮靠那张能说的嘴,就轻易过了巧儿妈那一关。
他俩出了人群,来到了路口。张勇遇见了巧儿,当然心情有点复杂,出于礼貌,而要显得大度,所以问“你那位好吗?”
“好,你呢?”巧儿小心地答,谨慎地问。
“离了”张勇平淡地说。
巧儿吃了一惊,“怎么就离了呢?”
“不合不就离了么?”他轻松地一笑。
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被心细的巧儿,捕捉看到了,他收起笑容之后,有一丝不愉快的表情,浮在脸上。她想不通,同学做了夫妻,又是同行,该是志同道合的美满婚姻,怎么能半道分手呢。
她和亮亮多次闹事,从没真正想到要离。张勇说,你们太保守了。巧儿不敢和张勇深谈,特别是不敢面对那火辣辣的,却有礼貌的眼神。
张勇听说巧儿要回家,说了声,“你等一下”。就拐到镇子里另一条巷子了。很快地,骑个黑色的摩托车,过来了。他家就在镇上,这车也许是他自己的,也许是借的,巧儿想问,但又没问。
巧儿坐稳之后,摩托车似箭一般地奔驶了。巧儿轻捏着他的皮茄克,喊,慢一点。张勇喊,搂紧我的腰。巧儿动了一下,冷风在耳边嗖嗖地刮过,冬天坐车就不是滋味,还没等巧儿把衣领捂好,车子就一颠一颠地到了村口,绕过了大槐树。巧儿大声喊,停车!随后小声说,人多眼杂,不要进村了。
张勇刚张开嘴,巧儿补充道,辛苦你了,不能到家里喝杯热茶,没办法哪。
张勇说,明白。低头看了看脚,看了看简易路面。最后抬起了头说,以后进城别忘了来啊。就掉过车头,一溜烟走了。
巧儿不知听见了没有,不见有反应,只是望着远去的那股尘土发楞。
进了家门,一眼看见亮亮在院墙底下晒太阳,手里拿了一本揉皱了封皮的武侠书。就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好像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心里又是另一番感受,这种感受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熟悉了十多年的,并非虚无缥缈,若即若离的感受。
午饭后,巧儿的情绪很好,录放机里放着李玲玉甜甜的歌儿,机子中间那朵花旋转着变幻着色彩。当初巧儿就是看上这朵花要买的,亮亮则是看上款式和牌子的。
巧儿换上了一件棕黄色的外套,往脸上涂了些增白霜,看上去白嫩了许多。又描了眉,更漂亮了。再把烫过的已长到齐肩的头发,往后梳了个小马尾,再扎上一条淡紫色的丝带,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连她也奇怪,今天为啥这么爱打扮了。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的亮亮傻了眼,心里说,好家伙,年轻了几岁。嘴上却说,“巴巴噘,狗尾尾(女孩子扎的小辫子),坐到门前等女婿。”这是当地人,嬉戏情窦初开的少女时,说的一句民谣。
说着就摸着巧儿的头发,把她拉到床沿上,“咱也学学电视上的,亲热亲热。”搂住巧儿的腰,吻了一下,响声蛮大。巧儿笑了说“流氓”。
不知怎的亮亮就想起了广州的事,有个细腰女子,勾得他心里痒痒的,想感觉一下城里女人是什么味儿,却又怕公安人抓去了丢人,才没做成事实。事后,他想起了温柔体贴的巧儿,想起可爱的儿子龙龙,为自己那一时的冲动后悔了多次。
晚上,他俩人说了好一阵甜蜜蜜的话。巧儿闭上眼,不知怎的总是张勇的影子,流光溢彩的眼晴,笑容可掬的浑厚的嘴唇,棕色的皮茄克,水洗蓝牛仔裤,黑色的摩托车,还有那蓬松的头发。亮亮笑着说,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幻影没有了,巧儿告戒自己,要忘了那个人。眼前的亮亮,才是应该拥有的。
她望着夜里朦胧的房间,那些家具透着亲切的气息,朝她不断涌现。命运把她与它们连在了一起,组成了不可分割的温柔,奉献给亮亮。
耳听着亮亮那熟悉的鼾睡声,心中又再提醒自己,还是现实点好。可爱的亮亮,可爱的农民,憨厚,诚实,善良,有头脑。有这些就够了,巧儿今生还需要什么?是啊,不该追求那得不到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