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乘着天色还早,巧儿想去与兰兰告别,回头再处理些家里的事。
来到兰兰家里后,看见兰兰正在系围裙,准备往筐里收鸡蛋。巧儿也就把她带过来三个被罩,先放在门口的凳子上,就给帮忙收鸡蛋,兰兰说,“脏,你坐那个小凳,我们可以说话。”她用手指了鸡舍门口那两个绿色的木小椅。
巧儿说,“不坐,俩人收着快嘛。志强呢?”
“在鼓捣鸡粪呢。鸡舍要干净,就得勤干活。”
巧儿想想也是,所有的效益全靠辛苦和技术来换。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偷机。收完了鸡蛋,开始装盘,大盘三十个,小盘十五个。太大的鸡蛋,容易压破,必须挑出来。活干的差不多了,兰兰送一盘给巧儿,“给你和孩子吃,补补身体。”
巧儿说,不用给那么多,装不了盘的给几个就行。她这才说,自己明天就走了,这次是来向她道别的。兰兰停住了手中的活,直起了腰,并用手捶了捶后背,张大着嘴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然后,笑了又笑。“哦,好事,好事,命中注定的。气一气他亮亮。”
她把鸡蛋装到一个塑料袋里,“那就煮煮,路上吃。”随后又说,“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巧儿无奈地笑了笑,“我也舍不得走呀,但没办法呢。"她把刚才放到凳子上的三个不同花色的被罩,送给兰兰说,三个孩子,一人一个。接着又问道,“建刚有消息吗?”
“你还不知道?回来带着那个四川女人,那女人还领着个五岁的小男孩。”
“五岁,那谁的娃?”巧儿和兰兰走出了鸡舍,正往庭院里走。
“还有谁的,那女人和她先前男人的嘛。”兰兰噘起了嘴。
巧儿也不说话了,心里在想,我们女人这是咋的啦,日子不能过到头的,有的撇下孩子不管,有的带上孩子,另奔前程。家好了是幸福,不好了是场恶梦和灾难。可谁都不愿意过那种,飘泊不定的日子,所以没家的,总想有个安身的家。比如建刚家的四川女人,宁恳花上自己的积蓄,背井离乡,也要有个可靠的人,安身的地方。但愿建刚他们,通过辛勤的劳动,创造他们的幸福吧。
巧儿进了家大门,就能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吵声,她就明白是天辉对亮亮摊牌了。她走到客厅门口,停住了脚。亮亮当着巧儿的面,向他哥举起了手,“难怪你一直向着她说话,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啪!一巴掌,打到天辉的脸上。
他哥后退了一步,没有还手。巧儿看不下去了,吼道,“住手!凭什么打人,你胡说八道!”
亮亮用手指了指门口的巧儿,对着他哥又说,“嫂子和你分手了,远走高飞了。你一个人得有个伴,这我知道。但你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她,你弟弟都不要的人。哪有哥哥娶了弟弟的老婆?吃亏掉价不说,还要被人骂,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里,巧儿很生气,觉得亮亮太瞧不起人了,她暗下决心,跟天辉,跟定了。
天辉不理天亮了,摸了一下还在疼的半边脸,强装着微笑了一下,对巧儿说,“走,我们整理东西去。”他挺胸抬头,走出了客厅,一只手搂着巧儿的肩,上楼去了。
亮亮见此状,更生气了,顺手抓起茶几上的一个陶瓷杯子,“呯”的一声,摔了。这杯子挺精致的,还是他去广州哥哥哪儿,见了就爱不择手,他哥说,喜欢,就带回去,和咱爸享用去吧。这会儿,亮亮把它摔了,意味着什么?你天辉的东西再好,我不稀罕。并朝他哥吼道,“明天,你们走不成!”甩了一下大门出去了。
晚上,天辉住一个屋,龙龙和巧儿住一个屋。龙龙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去了,爸爸一人可怜,不去,伯伯一个人可怜,该怎么好呢?问妈妈,爸爸以后会不会不认我?巧儿说不会的,亲情永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巧儿把煮好的鸡蛋,昨天烙好的饼子,分别用两个塑料袋包装好,放到行李包里。刚拉好拉链,马上又打开了,取出了两颗鸡蛋,两个饼子,放到锅里,心里想,给亮亮留点吃的吧,好歹相处一场了。
一切收拾停当了,他们三人准备打开大门,走到村口后,联系个出租车去车站。
三人正兴高彩烈地往外走,谁会料到,打开大门以后的场景与气氛,是多么的对他们不利。
东邻家的黑狗他爷爷,是他们这个村组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他纠集了六七个年纪大的村民,还有十几个中年男女,三三两两聚集在大门外,虎势耽耽地看着他仨。
天辉懵了,村里人今天这是咋的了?还是巧儿反应快,她把行李箱递给天辉,说“哥,你先走,你的假期到了,我和龙龙以后再说。”
天辉反应过来了,“不,我要保护你娘俩。”他拉起龙龙的手,“我们一起走,不怕。”
巧儿锁好了大门,转身对大伙笑了笑,和天辉龙龙一起走,刚迈开脚步,只听黑狗他爷大喊一声,“别走!天辉,你给大伙说个明白。”人群里就有人随声附和,“就是嘛,这不明不白地,领着弟弟的老婆,私奔哪!”
黑狗他爷又说,“巧儿是亮亮的老婆,你咋霸占的,破坏村风家规,大逆不道!“他朝大家挥了下手,“上!”
人群里,有人上去夺了行李箱,摔在一边,又有人咋呼,“还是国家干部哩,羞你先人哩。”
还有平时巧儿不知啥时得罪过的几个婆娘,这会儿多得意呀,骂巧儿,“不要脸,真会勾引男人,竟然勾引到自己家人了,真是的……”
顿时场面一阵混乱,龙龙吓得想哭了,突然灵机一动,关健时候要懂得求助。他问妈妈要了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叫爸爸马上回来。打完电话,他就靠着大门站着,眼看着伯伯和妈妈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了,他的腿有点发抖,不知道这广州到底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天辉有点烦躁了,烦躁到有点难以控制了,但面对这几个长辈,他还是能抑制住了坏的情绪,国家干部和群众不能一般见识的。然而,他此时确实小瞧了眼前这些人,落后愚味,顽固保守,和他们有时真是有理也讲不清。
年轻时就出门在外的他,常在梦里回故乡,村里的父老乡亲,还有家乡的一树一草,在脑海总时常涌现,能回一次家乡,能见见村庄的模样,和亲人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每次回家,他都先看望黑狗他爷,小时候,他爹打他时,他就跑到邻家黑狗他爷那儿,寻找保护,受了委屈,不敢对爹说,却朝黑狗他爷倾诉,总能得安慰。此时,这个邻居大伯却为什么粗暴地反对他呢?
天辉突然生出厌恶之情,甚至在心里说,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回家乡了。
他大声地仰起头朝天喊,“我是光明正大的!”他一把拉过巧儿的手,“还是请大家让开。要不,就要误车了。”
没有人让路。龙龙着急地想,爸爸怎么还不来呢?
40
兰兰本想去送送巧儿。却看见巧儿被困在家门口,行李被人坐在屁股底下,十分生气。她回家叫了志强,让他赶快去请村支书解围,因为不在同一条巷里住,不一定知道眼前这事。
村支书穿着在部队里,穿过的一身迷彩服,手里握着铁锨,准备去浇玉米地,被刚升起的太阳照耀着,显得挺英威,精神焕发。
寻事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中,还有一个等着看笑话的人,那就是前任村主任祥叔。他也时不时地起哄,说巧儿坏了村风等等难听的话。
但是,众村民见村书记程王进过来了,都自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程书记一手握着铁锨把,一手叉腰,说“那谁拿着行李,快给人家。”
坐着行李的丑蛋,赶忙站起来了。程书记扭过头,转向天辉,叫了声辉哥,说,“别到心里去,你们赶快起程吧。”说着和天辉握了下手。这下想闹事看热闹的,都傻了眼。有几个人想回去干活了,但大多数人还都没动,还指望能有点啥好看的。
黑狗他爷却说,“不行,他俩走不成,哪有这种无情无义的哥哥,撇了兄弟,好上了弟媳,王进书记,你咋也不管一管哪!”
程书记扬起了手,正想说什么,身后出现了亮亮的身影,他顿时停住了。
亮亮双手拱拳,面对大伙,“我没处理好家事,让大家见笑了。”朝黑狗他爷跟前走了两步。说,“伯,你让我哥走吧。是我亮亮不争气,没把日子过好。我和巧儿,已经离婚有半年多了,跟我哥没关系的。”
黑狗他爷听了,生气了,用手指着亮亮,“你亮亮咋是这样做事?离婚了还捂着盖着!纸里包得住火?这么说也没巧儿的事?”
“没有。”亮亮敝了巧儿一眼,想到以后恐怕难有机会,这样面对面了,心里掠过一丝失落,泛起了一股酸酸的滋味。
大家原以为亮亮会和他哥吵翻脸,这么就有好戏看了,谁料他是这么个态度,又温柔,又宽容,真出人意料。有人悄悄说,亮亮真熊了。
黑狗他爷和几个中年妇女还是有些不高兴,咕嘀着,那娶谁也不能娶弟媳么。
这会程书记发话了,天辉哥是离异人,巧儿嫂也是离异人,婚姻自由,谁干涉都是违法的。他见天辉和巧儿背好了行李,就挥挥手,“走好!请凉解乡亲们的阻拦。”
龙龙想和爸爸告别,喊了声,“爸——”想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这当儿,亮亮突然从人堆里,牵出来一个年轻女子,龙龙的话咽就回去了。
亮亮手拉着的女子,正是他的相好小月。他面对起身将要远走的哥哥和巧儿说,“这是小月,我们计划,春节结婚。昨天我还想不通的,还是小月开导了我,所以我决定,原凉我的哥哥和巧儿。”
因为还有刚才不愉快的因素在,所以,天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却又平静地说亮亮,“对人家好一点,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天辉说罢,见小月一直在看着巧儿,就走到巧儿身旁,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然后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意思是有我在,振作点,但别生气,也别有卑微感。
过去,巧儿知道是有人夺走了亮亮的心,但不知是哪位女子。今天一见到朝着她微笑着的小月,巧儿没有生气或是妒嫉,她不管小月那是表示友好的笑,还是嘲弄的笑。巧儿已经将昔日的一切不愉快,抛在脑后了。她在心里对小月说,我沒啥吃亏的,你也别怜悯我,因为有天辉在身边,好比是冬日的暖阳,雨中的伞,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爱的力量呢。
巧儿先看了亮亮一眼,又看了看一直注视着她的小月一眼,说“祝你俩幸福。”
然后,向大家摆摆手。龙龙本想找爸爸说几句话,见有小月在身边,就把想说的,爸爸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变成了,“爸爸,以后要给我们多打电话啊。”
黑狗的爷爷终于忍不住了,用拐杖敲着地面说,“如今这世道变的呀……”低着头自个嘀咕着,人群散开了,但是有人说,嗨,真有意思,亮亮要把巧儿叫嫂子了!于是,人群里暴发出一阵笑声……
路过村口的槐树,巧儿停住了脚。仰面望着那高高的树冠,披着阳光密密的树叶,心中无限感慨,她绕着树身走了一圈,暗暗为未来祈祷着。
天辉打电话叫了车,然后看见巧儿还停留在槐树旁不走,他很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小时候在树下,玩过,避过雨,歇过凉。生长在槐南村的人,哪一个对槐树没有特殊的感情呢? 他举腕看了看手表,才是上午八点多,赶火车,还来得及,他走过去,与巧儿并排朝大槐树,深深地躹了一躬。
这一躬躹的,两人都各怀心事,眼里饱含热泪。
天辉在心里想,故乡啊,故乡,远在千里不见十分想念,见了却是爱恨交加,悲喜相缠。
过去巧儿总不明白,有的人为啥对着大槐树磕头呀,烧香呀,她想树又不是人,有啥精神寄托呢。现在历经了诸多的生活坎坷和情感打击,才明白了这些。这时,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没有机会讲出来。她真想双手合十,对槐树磕个头……
车来了,天辉微笑着为巧儿打开车门,她扭着头目光不住地寻找着龙龙,龙龙却早已坐上了车,喊妈妈快来。
呯,一声,关上了车门。司机踩了油门……
“等一等——”是黑狗他爷的声音。他赶过来的时侯,车子已经动了。
他拄着拐杖,望着远去的车,泣着声说“天辉呀,你走好,和巧儿好好过。我是想撮合亮亮和巧儿,唉,不说了,是我糊涂。你可别一去不回来了啊……”
车转了个弯,即刻消失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冬天了,过去每到冬闲,巧儿兰兰梅子她们仨,隔三岔五地就聚在一起做针线活呀,闲聊呀,嬉戏呀打闹呀,可有趣啦。可如今,巧儿在广州,梅子在镇上,兰兰在村里,难得见一面了,只能在电话里聊几句,自然都更加怀念过去的日子。
有一天,兰兰感到十分的寂寞和迷茫,她对志强说,我不想在村里呆了,咱们搬到镇上去做生意吧,那多热闹。
志强想了想说,眼下我们还得先把鸡厂办好,多赚些钱,我想,要做生意还不如去县城,到时正好赶上玲玲和芳芳在县城读高中。
兰兰想了想也是,夸志强有远见。熬过最冷的日子,春节就到了,三个女儿都在家,时儿唱唱跳跳地,时儿帮忙干点活,给寂寞的冬天,增添了几分活力。兰兰感到一股暖暖的亲情萦绕着生活,驱赶着那内心的惆怅。
初一那天,巧儿在广州给兰兰打来了电话,问候了几句后。
兰兰问,那边冷不冷。
巧儿说,不冷很暖和。
兰兰又问,给梅子打电话了吗?
打了。巧儿又说,天辉闲了给她教电脑,现在她已经能简单操作了。城里生活很舒适,不知为什么总怀念咱们槐南村。
想了就回来么。兰兰这边说。
暑假和龙龙一起回。巧儿在那边回应。
兰兰沉默了,算了算,还有半年日子呢。
乡村,永远成了生活过,却又离开了的人们的乡愁。
春节期间的鞭炮声,稀稀拉拉的,再也不会像前些年,那么热闹了。生活在乡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兰兰总喜欢盘算着,哪一年两个女儿能考上大学,她好到城里去打工。
过完年,到了初九,镇政府开过三级干部会后,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传出,槐南村要盖新农村集体规划示范房了。如果成功,将全面推广。
消息传到村里,建刚一类的人,有点不太愉快的反应,因为他的新房刚盖好不久,说早知这样,我就不自家盖了。而像虎娃子这一类人,听了高兴,因为家里那几间瓦房,实在不行了,屋里的土墙总掉土,地面上的砖也凸凹不平了。还有坷拉角总有老鼠,所以跳蚤也多。还有厕所的苍蝇多……
兰兰将这消息告诉了巧儿,巧儿在那边说,嗯,农村还是好,有希望的。如果龙龙以后书念成了,想回老家工作,我还是支持的。
听了这些,兰兰感到顿时茫然了,不知道这城里,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故事完结)
一稿一九九五年十月
二稿二O一七年十月
三稿二O一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