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娃早年丧父,母改嫁。成娃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最疼爱成娃,也最疼爱那座门房。从成娃记事起,那门房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阔气。只是不住人,夏时纳凉,冬时置放些闲物。
奶奶住院子的东屋,成娃和媳妇玲儿住西屋。干净整齐的小院,南北向拉了根铁丝。只要是晴好的天,上边总晒满了衣裳。奶奶的晒南边,大襟衫,大裆裤,缠腿带子裹脚布什么的。不是一片灰,就是一片黑。
玲儿和成娃的晒北边,牛仔裤,T恤衫,三角裤衩,还有那牛按眼似的胸罩。五颜六色的,如鲜花,四季开在院里。
奶奶总笑话北边的,玲儿总笑话南边的,虽然都不当面说。成娃给东屋奶奶买了个小收音机,给西屋自个买了个大录放机。当西屋有人,响声随时可有,叫奶奶听得直捂耳朵,心跳也加快了。那俩口却开心极了,随着流行歌曲的节拍啍呀,唱呀,兴趣浓时还蹦跶两下。用奶奶的话说,唱起来像狼嚎鬼叫,跳起来活像个疯子。
东屋的秦腔,叫那俩口听得直皱眉头,奶奶却舒心如醉,半闭着眼晴若入仙境。只是想听不想听,由得广播电台由不得自己。成娃卖了地里的西瓜,兴冲冲地抱回了个彩电,奶奶却只能七天过一次秦腔瘾。因为每周三黄金时段是秦腔剧场节目。奶奶终于憋不住了,“成娃,听说现在有蝶机啦,啥时到镇上给咱买个。”只见成娃应声,却老不见买回来。
有天,奶奶胸有成竹地笑着,藏了电视机的摇控器,成娃第二天就买回了谍机。
偶儿,馍的外皮有些发霉了,成娃玲儿说,吃发霉食物对健康不利,书上网上说的一清二楚的。他们让奶奶拿馍去喂猪。奶奶边收拾碗筷边叨叨,如今的娃娃呀!她舍不得扔,全吃了。
有天,奶奶的肚子痛,面色如蜡,额头不断渗汗。成娃玲儿坚持要送医院,奶奶不肯。说一辈子都没进过那医院,哪儿痛,一吃止痛片就好了。成娃拗不过,骑上摩托车买去了。服过药仍不见好,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现在的止痛片,就是没有过去的好。就昏过去了。
从医院里回来,奶奶对村里人说,看把娃娃们吓的,我早就算过卦,人家说我命大。
家里的老式门房,既不住人,又闲着占地方。成娃承包了村办企业的果汁厂,想拆掉门房,用料再多盖些职工宿舍,因为好些工人都是外地人。以后,给家里修幢新式楼房,他还指望在这上面大干一番事业呢。小两口的意见很快就统一了,唯奶奶那里死活也说不通。
啥?反了!你老爷爷手里盖下的。低标准那几年我都没卖,你们打它主意哩,早把旗收了。我在,房就在!要拆,除非我死了。
成娃一看奶奶摆出了一副与房同归于尽的架势。就说奶奶是老顽固,那大房是老爷爷当地主剥削穷人的。说毕,屁股上却重重地,挨了奶奶一拐扙的揍。
奶奶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着那漂亮的雕花门窗,摸着那比桶还粗的柱子,多少辛酸的回忆令她滚下两串老泪来。她哭那早逝的老伴,哭那短命的儿子。多少年来,这座房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这支柱不稳了,她的心一落千丈,成娃要拆它,分明是盼她早死哩。所以越哭越伤心,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成娃不知如何去劝,蹴在院子的檐台上纳闷,身边乱糟糟地扔了些烟头。玲儿怕奶奶哭久了伤了身子,前去劝慰。奶奶却指着她说:都是你教坏了我成娃!
一气之下,俩口子住在砖瓦厂不回家了,奶奶拄着拐杖,去镇政府了,她要告成娃和玲儿。政府的人说,开个村民大会,叫成娃给你道个歉,也教育教育大家。
奶奶听说要开大会,她就连忙说我不告了,不告了。不告了并不等于事了了,奶奶开了家庭会,成娃道了歉。奶奶高兴了,成娃也高兴了,说我们忙,可能回家次数少了,让奶奶也搬到厂里住。奶奶浑浊的眼珠一转,笑着说,不去,去了你们又想拆房!
如今,成娃和玲儿搬进了村里统一盖的,整齐漂亮又卫生的新居。奶奶却在一个立春的日子,去世了。那座房,被镇上简单修缮了一下,保留下来了。还有村上收集的马车,犁耧耙耱,石磨子,石碾子,石栓马桩等,供后人参观,瞻仰农村历史的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