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那时候,我可烦家里吃的饭。
早晚吃的是甜饭疙瘩,疙瘩是玉蜀黍面疙瘩。正间的方桌上,永远是那碗吃不完的妈腌的咸萝卜条,除了咸还是咸。
中午吃的是米羹黄菜疙瘩。疙瘩仍然是玉蜀黍疙瘩,米羹里面没有大米。虽然我们稻田务是大米窝,可家家户户的大米逢年过节才吃,省下的米还想粜了换成钱。米羹也就是甜饭里面放点儿黄菜叶子或白菜叶子。妈切一点儿葱花放到勺子里,再放一调羹猪油,搁点儿盐。勺子在煤火上燎,燎得吱吱作响,不停地用筷子翻搅那香喷喷的葱花,待到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把勺子带葱花一起烹到米羹锅里,刺啦一声响后,再用勺子使劲儿搅拌,让油爆葱花均匀分布到整锅米羹里,这锅米羹就做好了。
每次放学回到家,我会先到灶火圪崂去掀开锅盖看看妈做的啥饭,却经常很失望。里间房梁上拴的那根绳子提溜的木钩上挂着一个篮子,成了我经常搬着马杌去够、去惦记的对象。里面不很经常地放点儿白面蒸馍或者蒸红薯之类好吃的食物。
最让我眼馋、嘴馋的是每次路过都噙着手指头放慢脚步看着的大队长家灶火圪崂那煤火上焙的焦馍片。
我们家也焙过白面馍片,那都是过完年后妈怕蒸的“小刺猬”“布袋”“长虫”“枣花”吃不了,就切成片焙在煤火边。那馍片焙干了酥酥脆脆的,在嘴里越嚼越香。
稻田务大队长家灶火圪崂煤火上焙的焦馍片我也吃过,那是小红给我的。
小红是大队长的小闺女,和我同岁,我们经常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也经常一起在大槐树底下玩过家家。
那次小红啃着焦馍片走到大槐树底下时,我远远地就看到了。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焦馍片,我馋得直咽口水,不由自主又把手指头伸到了嘴里。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小红,小红以为我在看她,我其实是在看她吃的焦馍片。她把咬了一半的焦馍片从嘴里拿出来,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我直勾勾地看着她蠕动的嘴。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哈喇子顺着嘴角也流出来了。我用衣袖抹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眼睛依旧馋巴巴地盯着小红手里的馍片。小红看到我在看她手里的馍片,伸手递给了我。我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像接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也不嫌弃馍片上有小红的口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半块馍片在我嘴里嘎嘣嘎嘣嚼了几下,一伸脖子我就咽了下去。我像一只饿了几天没吃东西的狼一样,根本没有品尝到馍片是啥味道。当我抬头再看小红时,发现她竟然从自己的兜里又拿出来一片焦馍片。
小红看着我贪婪的吃嘴样,扑哧一声就笑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气,不然小红不会笑我。小红笑时红扑扑的脸蛋上有两个小酒窝,非常好看,好看的小红让我一下子癔症过来。
我急忙又用衣袖抹了一下嘴,然后咂巴咂巴嘴,再用衣袖抹一下。我怕嘴上有馍片渣,败兴、丢人。可能我的动作过于滑稽,小红又笑了,还笑弯了腰。
我感觉自己可丢人,转身想走。小红在后面把我喊住了:“你往哪哩?”
“往家哩。”我没扭头,但也没迈步子。
“你不吃馍片了?”
“我,不吃了。”嘴上说不吃,我却转过了身,瞧着小红手里的馍片。
小红用两只手把馍片掰成两半,一只手递给我一半。
“给,咱一起吃。”
这时我才看到,小红的手指甲都用指甲草染了,红艳艳的,可好看。再看看小红的脸,红扑扑的,也可好看。
小红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整个人像一朵花。我赶紧用两根手指接过小红递过来的馍片。
“咱到那儿吃吧?”小红手一指大槐树底下一个土堆旁边的石磙。
我小心翼翼捏着馍片,跟着小红一起坐在石磙上。小红张开嘴,用上下牙轻轻咬了一块馍片,嚼了起来。小红的牙齿很白,像雪一样白。我转过身,也学着小红的样子咬了一口馍片。我之所以转过身去,是因为我感觉我的牙不白,我照过镜子,黄黄的,可难看。我怕小红看到我的牙再笑我。
“好吃吗?”小红问我。
“好吃。”
“你知道这是啥馍吗?”
“这不是白面馍吗?”
“哪是,这是富贵馍。”
“啥是富贵馍?”
“前两天我跟俺妈去把轿(方言,意为保护新娘路途平安)捎回来的富贵馍,俺妈切成片焙到煤火边了。”
“啥是把轿?”
“就是吃大米饭啊。”
“我也吃过大米饭。俺妈过年都给俺做大米饭。”
小红咯咯地又笑了。“不是自己家吃大米饭,是俺姨姐出嫁,去把轿吃大米饭。还得添箱呢。”小红说。
说着话,我已经把手里捏着的半块馍片吃完了。小红只吃了一口,就把自己的又递给了我。“你吃得真快啊。给,都给你。”
我赶紧接过小红递过来的馍片又吃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下作的吃嘴精。
“你家不蒸馍吗?”小红问。
面对小红的提问,我低头不语。见我不说话,小红又说:“好吃我明个还给你拿啊。”我抬起头看着小红,感觉自己可傻气,转身一溜烟跑了。
以后每次上学、放学从小红家路过,我都很眼气她家灶火圪崂煤火上焙的焦馍片。
直到后来我家搬走了,我还是想着小红家灶火圪崂煤火上焙着的那焦馍片。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想。那馍片真的可好吃。
——发表于2022年6月18日《新乡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