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桐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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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前，我老屋门前左旁往西大约百多米的地方，有处覆盖着一段濠沟的路面，一直称之谓“鲁肃桥”。这里缘何会称为“鲁肃桥”呢？对此，小的时候也只是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后来读了《三国演义》，才联想所谓桥名“鲁肃”，或是源自三国时东吴谋士鲁肃之名，想来此地应该是传因当年鲁肃三次找刘备讨要荆州，正是时从当年的江夏过江，辗转经我老屋门前这条古华容道，或因曾在此搭桥跨濠前往荆州之故吧。
还在我儿时记事起，这里已就没有了传说中的古桥踪迹，所谓的“桥址”，也不过就是一道跨连南北向濠沟的涵管，而后来又由先前搭盖的石板路面，几经改造由柏油路面，再铺筑成了现在的水泥路面。古迹“鲁肃桥”，早就湮没在了历史的烟尘之中，徒然留下了一个说古的故事，或也仅是表证这县城里曾经的一处地名标识罢了。
若从“鲁肃桥”地方，沿着现在的民主路，别上清观，径直往南，经保和门、过罗汉寺，步离一处处深蕴古韵的遗史之地，行经一条笔直的南城街道，即直达屏障长江江流的荆江大堤沿经城区南端的二矶头。若徐步登上约10多米高的大江堤面，即见那堤外滚滚奔流不息的江流，犹形如烟尘中汇千军万马般急掠东去。自三国时吴黄武元年，因官督“监收渔稻之利”，而命名“监利”设县立郡时起，这座耸立在长江于此段九曲回肠弓背之上的江城，即伴着不息江流淌越过千年历史风云，于刀光剑影的时空之中，在山河沧桑的岁月里，走过了这近1800年艰辛变迁、却也慨慷煌熠的荆南文明发展之路。
因江而长成，也因江而致厄难。曾听母亲讲起，当我还在襁褓中时，就曾尝尽因洪水咆哮致泛滥而罹遇的颠沛流离之苦；也从记事时起，亲身感受到了母亲河柔怀供馈的丰盈水源。记得六十年代时，县城还没有自来水，很多时候，离江边不很远的人家都是前往江边担挑江水吃。在那时每每殷红的夕阳里，一个个担着水桶挑子的男男女女，晃悠着一担担江水，辛苦地从江岸边一步步沿着江坎，沉沉地步上大堤。这时他们挑着的虽是一担流淌了数千里的高原瑶水，但他们荷载的却更是人们赖以恒春的生灵之源。
多年后，回想起那时站在堤上盈盈于目所面临的场景，总是不免仍有触情兴叹之念……对着江面看，一溜溜挑担人迎着大堤顽强走来的身影背后，幕映奔涌着的滔滔江流，正犹如千年以来的中华儿女，于浩浩荡荡的民族奋争宏阔历史中的一尊尊缩影；仰望堤面看，血色漫澜的夕晖映影里，那肩披着缕缕金色芒彩霞幔，步履坚定而又沉稳，并愈来愈显高昂的负重登攀身形，恰宛若近代百年以来，我们党领导人民在走向苦难辉煌的长征路上，挺立着的一矗矗奋翅鼓翼的风鹏。
我对长江深有浓烈感触的第一次印象，还是源自于少年时期。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不到，正值文革大串联之时，遂和从小就同样有着红色情结的几位同学，一起结伴乘船溯江西行重庆，冀望瞻仰那已然烙印在骨血里的“红岩精神”发祥地。船行阔旷的江面，只见东流不息的滔滔江水哗哗奔湍，撞击船首迸激出三尺高雪涛似的浪花；穿越云层泛射出的深秋淡阳那缕缕芒线，映照在漪澜的水面上，晶莹地闪烁着碎金似的涟纹；顾眺两岸平野阡陌，淡淡远山黛巘，远处帆影悠悠，点点痕溶天际。这江天一色无纤尘，但见轻风送清流的浩瀚长江风光，着实令我们此前一直只在江岸边赤脚踏细浪，“坐井”观大江的少年豁然开朗，油感心旷神怡。
成至青年时，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长江狂躁发难的险恶另一面。每到夏天，长江汛洪即滚滚而来，防汛抢险就成了此时际压倒一切的大事。县城所有机关事业和企业单位的干部群众，都要分时分段集中于城南堤脚一线，抢筑加高堤身，巡查险工险段，以确保这长江干堤和险段荆江大堤万无一失。有时我在紧张的抢险劳动后稍事立定时，忧心地看着逐渐涨拍堤身、甚或正一点点缓涨升高的浑黄江水，望着汛期之际一下子茫茫宽阔且已模糊了对面岸线的江面，真感慨到固然那远山堪称貌似“吞”长江的壮气，但这洪水一旦狂厉激涌时，确也有足以溃蚁穴的大虞呀……
翻开江城家乡的历史，就是一部人与洪水博斗的历史。自宋元以后，家乡人民代代与水患斗争，依堤为命，故肃称堤防为命堤。由此世代以来形成了不惧逆险，集合人力拼江洪；未雨稠缪，常年组织筑堤防；善处逆境，众志成城抗洪患的人水相搏的斗争特征。当时空隧道穿行至20世纪的’98年夏季，历史再一次把繁衍生息在九曲回肠下荆江之弓背的家乡人民，又推向了防汛抗洪最前线。谁也不曾料到，长江干堤、荆江大堤和各洲联垸围堤，竟然经历了持续两个多月里八次洪峰的肆意叠加冲击。那段时间里，大堤外阻挡着最高时达38.6米旷古极限水位，一江恶水悬流在江城父老的头顶，构成了一幅“船从头上过，人在水下走”的惊心动魄险酷场景。然而一万多解放军官兵和三十余万防汛抗洪干群，根据党中央和省、市、县各级的坚强领导，于和平年代里，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人民战争，以决战决胜的英雄气概，顽强博击发生在长江全流域咆哮肆虐的旷古洪魔，最终赢得了这场撼天动地抗大洪的伟大胜利！
在近九十天与洪水殊死搏斗的鏖战中，家乡各级党组织做到了每一个支部，都是一座挺立在洪水中的战斗堡垒；家乡人民舍小家顾大家，为了落实党中央的“三保”目标，自行决口淹家园，顾全大局弃别家产大转移。为了战胜一波波洪峰的无情冲击，干群们顽强拼搏在一处处命堤险段，丈夫倒下了，妻子上；儿子倒下了，父亲上；监南是前线，监北是后方，但在抗洪抢险的号令下，全县人民同心协力，早已无前后方之分。
那一年，那一季，那一时，我热泪盈眶地看到了，宛若抗日战争时期沂蒙山区的“红嫂”们再现监利抗洪前线，她们拎着滚热的鸡汤罐，挎着温热的鸡蛋篮，抬着凉凉的绿豆汤锅，浓情炽烈地送到子弟兵的手中；我心绪激衷地看到了犹如淮海战场上那一队队、一群群支前大军一样的队伍，抬着一板板猪肉，拉着一车车大米，码着一堆堆矿泉水和食品，如滚滚春潮般涌入援监抗洪的军营；我感喟不已地看到堤内树林中，驻扎着犹如战争年代时的一座座“红十字”帐篷里，白衣天使们正一直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抢救受伤和中暑晕倒的抗洪官兵……
在’98年夏季那一场抗洪战役中，我和我的同事们通宵达旦地、忠实记录着在家乡的热土上，全民热血奋起，军民众志成城，爱民拥军潮涌的一幅幅激情燃烧的画面，他们成为了家乡人民蹈汤赴火酬壮志的主旋律！这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雄浑场面，又是多么的令人动容，更是那样激越的憾人心灵。英雄的军民们前赴后继舍命护堤防，拼洒热血战洪魔，在洪水中铸就了一座座高耸的丰碑，创造了抗洪史上罕见的伟大奇迹，创立了光耀世纪的伟大抗洪精神。
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家乡人民在狂躁的滔天洪水面前，永远是刚毅、顽强，舍命相搏而不吝生死；而在拯人于水火之际，江城乡亲却又深涵大山般的胸怀，在千涛激涌中展示出海纳百川的若谷心襟，于突罹八方多难中尽展人间大爱的烈烈衷情。
九州难筑风雨楼，飞祸横罹天降愁。时光走到2015年6月1日，这天晚上刚一夜暗，县城即始冷风吹，苦雨飞。可又有谁会知道就在这个晚上，在由南京五马渡码头启程，正航行至长江监利段达马洲水域的“东方之星”游轮，突遇江面涡漩着12级龙卷风的横祸，一艘排水量达2000多吨的大型游船，竟在狂风恶浪中顷刻翻覆，四百多条生命瞬时间魂沉江底……江流泣咽，寒风哀吟。谁曾料，两睛眼空风黑夜，众生惨殁孽龙腹啊。
“东方之星”于当晚21时28分许殒殁，大约一个小时后，在这次翻沉事件中侥幸艰游上岸，自救成功的天津籍乘客吴建强老人，成为了第一个向外发出求救信号的罹难人。闻讯后，监利县委和县政府当即全面启动重大事件处置预案，紧急动员将除救援以外接待四百多名遇难者亲属的艰巨任务，按遇难乘客归属七省一市的具体地区，分解到各个部门单位，进而成立了180多个对口接待专班，抽调1600多名干部职工，全程接待各地身怀万分悲痛心情，先后匆匆莅监的近万名遇难者家属和协理善后事宜的各省市工作人员。
从6月2日起，家乡满城飘起了黄丝带。全县3000多辆私家车、出租车和部分企业用车，先后自发地全程参加了黄丝带救援行动，每日里在武汉、荆州、岳阳和县内免费接送遇难者家属。70多家酒店、客栈和不少市民倾情提供免费住宿和餐食服务。时正值高考前夕，数千考生和陪护家长主动退订已定客房，以助解决来监人员的住宿困难。殡仪馆工作人员在外省市志愿者的支援下，以平时近十倍的工作量，整天强忍刺鼻难闻的气味和高温的炙烤，尽力做好那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的善后处理的最后一环。家乡父老始终抱定着这样一个心念：虽然遇难船不是监利的，遇难人也不是监利的，但灾难发生在监利，那我们就有义不容辞的救援保障责任和义务！
乡梓士民于这次突发灾难中创立的主动担当，忘我为人“黄丝带精神”，得到了亲临监利指挥救援行动的李克强总理的高度赞扬：“展现了优良作风，体现了人间真情，书写了小城大爱”。上海市来监的副市长曾这样诠释这份“大爱”：大爱不是比版图有多大，不是比经济有多强，而是比较精神层面的软实力！小城街巷里满城飞扬的细细黄丝带，在荆南凉寒的梅雨时节，飘出的是一抹抹宽悯且难能可贵的温暖和感动；江城热土上承载的是虽乡关万里，却血浓于水的一脉相通的手足情；风雨中无怨无悔奔走的古城人，用一张张朴实宽仁的笑脸，传递给素不相识送别人的是沁入肺腑的温馨和挚爱。
孟子曾言，助人者人恒助之。一九九八年家乡于长江抗洪抢险，曾得到全国各地的无私援助；十七年后，当又一次江难发生在监利时，家乡人民义无反顾地倾力援助，这正是一种情与情的交融，一次爱与爱的回响，一番净化心灵的洗礼。无容讳言，乡关人民的这一奉献，也是一种传承。历史上，监利是春秋时期吴国大夫伍子胥的家乡。当年，他在被楚王追杀逃出昭关时，急难间，是一位老渔夫冒险载他渡江化夷脱危，伍子胥当时欲将一把价值百金的宝剑赠与恩人，却被老渔夫坦荡坚辞。这段故事情节中蕴含的助人不图回报，与知恩图报的民族传统美德，虽或不能与千年后的这场江难救助之“黄丝带精神”相提并论，但这又难道不正是印证了我们千年中华文明的一脉相承吗？！家乡人民释放的中华民族厚重的文化底蕴，又一次奏出了新时代最为悠扬美好的旋律。
长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以自己渊源流长的磅礴大气和旖旎万千的秀丽风光，为我们构筑起了永恒的大江之美。几千年来，长江水一直汩汩流淌地润泽着家乡百万良田沃野，但也曾如脱缰般的野马恣意冲啮着江城人民不屈的脊梁。她有“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造福品质，也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纵横意志。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人民千百年来，也早已把满腔的热血融进了她势不可挡的滚滚洪流，宛春潮，尽展老区儿女那风流雄芒；如秋水，豪融那与长天一色的丹青画卷。
我走在巍巍的荆江大堤上，石板护坡的堤身岸线逶迤蜿蜒至远处；坚实高耸的大堤像一矗绿色长城，雄踞虎视着已被驯服的滔滔江流；葱绿的沿江防护林，如长发飘飘的亭亭少女，云碧一片，或柔柔地羞涩样随轻风摇曳，或猎猎地颯爽般尽显卫士之职。站在堤上，我思绪翻飞：这雄浑如盘龙的巍巍堤防，一直是经年护佑长江沿边人民安全的屏障，但它的每一寸土方却又是无比的沉重，因为千百年来人水相搏的壮伟历史，正是依此镌刻出了一部部赴汤蹈火的英雄史诗；这源远流长又尤显波澜壮阔的长江，虽时有洸洋自恣的汹汹肆虐，但那惊涛拍岸的江流，却正犹沸腾起我们民族奋扬的澎湃血液，那激涌卷起的千堆雪，更仿如尽展着母亲般的伟大情怀，蓬以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世代志在摘星揽月的人民，华夏儿女的血脉江流，亘古浪淘出一辈辈英雄天娇。
恍惚间，我俨然也站成了万千防护林中的一棵水杉，含章天挺，执心拱护江城叩太平；翠染水天，翔风莹拂江浔秀彩滩。从此后，金稻穗，玉丝藕，笃挚一生情怀载乡念；寄明月，恋清流，醉心醇酽酣畅抒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