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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桐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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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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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情满沱江流

相传天方国(古印度)神鸟“菲尼克斯”每满五百岁后,即集香木自焚,复又从燃灰中涅槃重生,鲜丽异常,不再死。此鸟即是我国古代百鸟之王凤凰。而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湘西古城,自建城之始,即因城西南一山酷似展翅欲飞的凤凰,故命名之于古城。使得这一风光秀丽的“湘西明珠”,因地灵人杰,独特的湘西风情,更因凤凰辈出的名贤代表沈从文先生,以他那笔下流淌出迷人的湘西山水人文情怀,而盛名播享中外。

我知闻凤凰古城,也是源自于沈从文先生所著《边城》这一素负盛名的经典之作。沈老在他这篇着力以文字绮绘的一幅幅清丽动人的山水风情画卷里,把个山为灵魂,水为血脉的边城凤凰(尽管书中描述之地并非凤凰),把个傲然耸秀,清流夺翠的青黛江山,把个蕴满神秀风物、情怀独钟的神秘湘西,情天浓浓的情笺于潺湲翠墨,谱出了一曲令后人辞赋不止、赞咏不尽的人文风情史诗。

那是两年前秋月的一个日子里,我风尘仆仆数百里,驱车来到了古为五溪蛮荒地,今已一朝华丽转身的凤凰古城。曾有人说,去湘西,不能不去凤凰,那里不仅有秀丽的风光和独特的风情,还有长眠在沱江岸边的一代文学宗师沈从文先生的一缕文魂贤灵。而我更犹感沈从文先生将山里人原始的淳朴,和自然的人性,用他的精描细琢之笔,升华成充满了民族理想的精神和人生信念,成就了绮绘湘西风情的独特一帜。因之瞻怀沈老先生归泉之栖,成为我梦旅古城的行程之始。

沈老先生的墓地位于古城东郊、沱江南岸的听涛山上,墓地周围丛林掩映,清幽谧宁。不远处岩崖底下沱水拍岸,烟云袅袅,浮华流光;秋水浪涛声应和着山间林涛声,使得墓冢冥空上涛音铮淙,不绝于耳。睹景思缘,尚记得沈从文先生历来于盛作中,最是钟情那“睹目为青山绿水”的湘西风光,甚是向往那“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的田园之畔,更于他多少年来,不管身处何方,耳朵里听到的依然是那湘西的一涛涛水声,一嗓嗓拉船调,一号号牛角音,让他笔下从来就流淌着的故土乡愁,还有那儿女情长的深深眷恋,总是如那弥漫着湘西情怀而缓缓掠过的河流,唯冀望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这世外桃源里,尽显宁静、安祥、和谐,不再有令身心疲惫的纷争,不再有曾经萦留身边的那一丝薄薄的凄凉……

盈盈沱江岸,秋至风霜繁。褐黄色的落叶蝶飞飘零时,我缓步登临象征着沈老先生那86年一生艰辛人生路的86级墓道台阶。步近简朴的墓园,里面没有任何形式的墓冢,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墓碑,却孤立着一尊据悉从南华山上采下,约有六吨重的天然五彩玛瑙石而耸矗的石碑,或许这也似在彰显沈老先生一生奉献文学,而作出的犹如重徽累盛的鸿彩贡献吧。先生的骨灰在二十年前葬回听涛山时,即就将其一半埋在这块玛瑙石下,另一半却是随着沈夫人张兆和女士于四年时间里,在先生骨灰盒和遗像前奠祭积存的一背篓干枯的玫瑰落花,一捧捧撒入了沧流不息的古老沱江,让一瓣瓣还氤氲着的心香,随着沈老那一缕缕魂髓,恋恋地依荡着一波波雪浪似的清流,伴着一颗伟士的炳灵悠逸远去。

兀立墓地的玛瑙石碑牓正面,镌刻着沈老先生自书的一生淡泊名利之碑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在碑榜背面,印刻有沈夫人胞妹,时任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的张充和女士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碑联以露尾诗四句中的最后一字结句:“从文让人”,简洁精辟的阐释了沈从文先生生前从来就秉持的谦谦君子之风。

而在离玛瑙石碑座侧后方并不怎么显眼位置,还有一块镌刻着沈夫人张兆和女士,写于沈老先生离世七年后出版的《从文家书》“后记”里的一节文字。在这一段节录刻于碑上的辛酸字句里,充满着她对丈夫满满的愧疚,“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元好问在《雁丘词》里曾疑设“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随即顿以慨答:“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以为在张兆和女士与沈从文先生的一生情爱间,其最哀莫过于直到她终其一生之际,才恍然开悟苦短人生的几十年里,即便不能生死相许,又缘何就不能深情相许,一起不离不弃地走过曾经的风雨人生路呢?

沈从文先生曾自述《边城》一书里的主人公翠翠的艺术形象,就是源自于曾经遇见的“绒线舖的小女孩”、青岛崂山的“一个乡村女子”和“身边新妇”夫人张兆和女士,是以这三个原型合成后塑创出来的。而书中对“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一对眸子清如水晶”的描述,并将女主人公美以湘西碧翠的篁竹之色而名之为“翠翠”,那笔底下流淌出的清丽形象和美好情愫,正是他浓情刻画的挚爱夫人“黑牡丹”啊。

先生性格内向、细腻且多情。他爱张兆和,爱的刻骨铭心。他于君子好逑的追慕中,在情天爱河里蜜语涟涟,“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此时虽然他们还是师生,但沈从文面对这名令他迷恋得七荤八素的校花级女孩,已然在一封封的情书里,动情地倾吐着“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那恋侣爱俦间的浪漫蜜语了。

张兆和是民国“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她们当时的名气或可与其同时代的“宋氏三姐妹”齐名。但沈从文看中的并不是名气,而是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四姐妹中,乳名“三三”的这一位才高貌美的姑娘。整整四年间,沈从文不间断写给张兆和的情书纷飞如雪片,张兆和亦并不为之所动,甚至将他列为梦恋“天鹅”的“青蛙13号”。可沈从文仍固执地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执着地坚持着即使是“弱水三千,也只取这一瓢饮”的执念。四年里,他等她,等的是肝肠寸断,一如《边城》里描述傩送以湘西那种特有的“马路”歌唱求爱方式,孤零地站在山头上,攒着劲儿唱山歌,孜孜以求翠翠婚配允诺一般。先生正是因为坚定的明白三三会来,所以也才坚贞不移的痴痴等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女也怕缠郎,四年间持之以恒的苦苦追求,沈从文终于等来了张兆和于深情融化后的冰心:“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出身名门望族千金的张兆和此时的应允,只是因为感动,而自认为是纡尊降贵的下嫁,骨子里仍是存着自以为的高贵意识;而祖上也曾是清廷封疆大臣的寒门才子沈从文,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谦卑自詡为“乡下人”。虽然他抱得了美人归,却还是未赢得美人那扇炽爱的情天心扉。

沈从文先生将所有的爱与美都凝聚于“翠翠”一身,缘以为笔下的她就是自己妻子的化身。天性浪漫的先生,于婚后依然沉溺于文学创作,但甚至在著作等身,名满中外之时,张兆和也并没有仰慕于他,却是蜕变成了一个操劳生活的“油腻女人”,全无了当日的女神气质。随着两人在生活上越来越频繁的争执,已然形成了浪漫志趣与柴米油盐的对阵,有情饮水饱,于两人之间成了最大的笑话。在妻子这里得不到情感珍爱和才情敬慕的沈从文先生,终是于不自觉间精神出轨于一名早就仰慕他才气的文学女青年,先生在这名女子那里似乎得到了一种被认同、被重视的精神上的满足。他手把手地将这名女孩引入了文坛,却也为逐渐升温的情感埋下了危险的种子,不可避免地演绎了一段仅止于凄美的文眷意恋。

先生还是对此时已始萌芽的婚外感情心路,怀揣起了一份忐忑内疚的心情,因为这毕竟有悖于他慕恋张兆和的初心,也有违他致力经典创作的文学理念,他不能陷入被道德谴责的地狱。先生在流言风传之前即选择了向妻子坦承心迹,释其精神出轨的初衷,只是为求显示自身魅力的砝码,只是希冀唤醒他的三三给予他期望的情感回应,以乞得到妻子从未给予的理解和认同。谁知他的“坦白”却是换来了相反的走向,清高的妻子不仅没有理解丈夫冒大不韪“出轨”的意图真相,遽然间,却更加激起了原就十分优秀的她,顿时难以抑制中烧起的怒火,最终憤恨且伤心、痛苦地回了娘家,开启了他们长达四十余年的分居生活。即使后来也有过短暂的聚合,终因张兆和认定丈夫是“忘恩负义”,并及各种因素而没能谅解丈夫。然而即便是在浩劫中潦倒窘困的日子里,即便面对“莫须有”的横加指责,面对恶意构毁之令人发指的焚稿高压,先生都能漠然置之。可面对妻子长时期的冷漠和决绝,先生却仍于咬紧牙关中,始终无悔地依依寻求着他衷爱的妻子的谅解。

先生又开始给妻子写信联系了。他有时欣喜地像一个老小孩样,喜极而泣的和亲友分享偶尔收到妻子难得回信的兴奋,他可是痴心殷盼地等待了他的三三大半生啊。而张兆和此时间却仍是放不下心魔,她在徒使沈老先生于心酸中继续与孤独清冷相伴的同时,也在仍然延续着自己备受煎熬的痛楚日子。她在婚姻中的清高与冷漠,障碍了两人一生本应甜蜜的幸福生活。

沈从文先生将魂牵梦萦对妻子的思念,都融进了一如《边城》里的翠翠,《三三》里的三三,《长河》里的夭夭等这些他由心底里构思的美好人物塑造中,地老天荒,此情不泯。先生此生给他的三三累写了难以计数的如“我喜欢你,像风走了八万里,不问归期”这样柔情戚戚的情书,这样的爱情虽然卑微,却也爱得深沉,爱得浓烈!就是在沈老先生弥留之际,他拉着妻子的手,说的最后一句遗言仍是歉疚的心声:“三三,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深爱,有人能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会将几十年间未有放弃的自责看得如此深重吗?问世间又有几多男子能做到燃情如此?能做到如此专情专守几十年而无怨无悔呢……

他一生都在等,等他的三三融化她心中坚封的冰雪的那一天,等他的三三终能像他笔下《边城》的翠翠那样,俏然地把他像“心上人傩送”那样放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静静地守候在那尽历人生风雨的渡船上,固执地等着他登船荡桨,携手并肩划向风雨人生最后的彼岸……这一天,沈从文先生终于等来了。动乱过后,也已是步入晚年的张兆和女士,带着对丈夫难得的理解与宽容,带着对丈夫几十年不懈坚持的坚守与对自己心灵的冲击,她的那一丝柔软终于荡开了浸扰她几十年的心魔,回到了沈老先生的身边,慢慢开始了与丈夫享受最后只剩十年的甜蜜婚姻生活,偕伴先生幸福地走完了迟到的黄昏恋之心路。直至十年后,张兆和女士终致日夜痛楚地守护着病榻上那个一直将自己作为女神和精神支柱,此际行将油枯灯尽的先生,痴痴地看着他在标志性的温和笑容中,安祥地溘然长逝。

“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出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这是张兆和在沈从文先生身后,为之整理《从文家书》遗稿时,情动憾书“后记”中的一段文字。唯只叹直至当两人已然阴阳相隔之后,张兆和才蓦然有了击节赞赏夫君在文学上极具天才造诣的钦佩贞情;才俯然有了对夫君来自三个民族之后的“贵胄”家庭,却始终谦称“乡下人”的敬佩衷情;才嘅然顿悟夫君几十年坚守慕恋不变,并将自己在他笔端下化为心中女神的感佩闺情;才剧然理解了夫君几十年孤苦间不改初衷,屈辱间不移风志的景佩高情。然而等到醒悟终知迟,外头的人再怎么长叹,里头的魂灵却是再已无从回应了。

我伫望听涛山,凝聆沱水声,透越霜岚烟,这湘西蹻蹻青山虽荒僻峥嵘,却因原始纯真、苍秀丰厚,而翠微秀映着凤凰古今烟火人家。这千年漭漭沱江虽无黄河长江的恢弘壮阔,却也以源远流长、清滢秀澈的泱泱水流,润泽了一代文学宗师的椽笔之毫,才有了沈从文先生笔下谱出的那百年绝唱的湘西山水风情华章。那倒影在沱江水里的吊脚楼,清镜里荡漾的是骄具民族风韵的窈窕身姿;孤零孑立于水中支撑吊脚楼的伶仃木柱,托起的应是边城一段艰辛沉重的历史;而那吊脚楼顶一栩栩展翅欲飞的翘檐凤凰,恰是古城人民自古就传承敬奉的一片千秋心念。

兀立于北门城楼下沱江水中的一列石礅跳岩,还在久远的年代里就一直是古城人出走山外,回归故乡的主要通道。它承载着凤凰人胸怀天下,走出古城,走出湘西,走进山外世界的豪情壮志。沈从文先生或也是从这列跳岩上,以湘西青山为脊梁,以沱沅酉水为血脉,以武溪清流滋育的那份湘西情怀,走向了他毕生为之呕心沥血唱响湘西、书颂祖国的文学创作之路。

正如先生孙女沈红奠书在故居里的祭文中写道: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他也写了许多未必都能懂的小书和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永远是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

沈从文先生以这种在湘西山水间就怀揣起希望的理想,将他丰富的爱祖国、爱人民、爱故乡的一泓深挚之情,柔情且不失坚毅地,用毕生心血凝成了一座永不坍塌的文化丰碑,站成了迄今为止一代代成长中的学子们仰崇的文学宗师,书下了古城凤凰里一抹永恒辉熠的人文风景。

和煦的秋阳正洒满了这座江南百年四合院的天井庭院,一批批从远方慕名前来参谒的人们,不仅仅只限于沉醉在凤凰的旖旎风光里,他们更悦心亲瞻沈老先生故居里各种纪念珍品的风韵,更喜沈老先生那笔端百流汇成沧海的滔滔妙句华章,将一摞摞清华的文化泉源引流四方,从而滋润起一个又一个溢彩流光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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