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我的一位在文学界非常著名的忘年交,曾在一篇散文里说,作家要学习孩子们的信口胡编。学习信口胡编?信口胡编怎么能让作家去学习呢?这不是把人引入歧途吗?
实在话,这我实在不敢苟同。这正象我当初读他的小说时的感受是一样的。那时,我看了他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有关三姐妹的小说后,曾不止一次问过我自己:这能是小说吗?如果这是小说,那我也能写出好多好多。可是,如果我真的写出这样的小说,它的命运会怎样呢?我想肯定会让编辑赏我一颗黑枣——枪毙!只是后来,他的小说看得多了,才品出了味道,觉得他的小说不仅是小说,而且还是最高层次上的好小说。还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将来他一定会在文学史上比那些红极一时的作家要多占好些个页码。他的小说只能品,不能读。正象我们吃橄榄一样,越品味道越浓,越品味道越好。而那些孩子们信口胡编的儿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得品,不品是不知其味道的。
作家要学习孩子们的信口胡编。当初我看到这句话时,是很不以为然的。只是由于最近一件极普通的小事,我才多少悟出了一点道理。
我楼下住着两位同事。他们每人有一个刚过十岁的女儿——英英和芳芳。这两个女孩都很可爱,也很聪明。她俩很爱唱歌。我经常看到她俩和几个一般大的女孩凑在一起唱歌。唱影视歌曲,唱流行歌曲,也唱她们自己信口胡编的歌曲。其中有两句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就听,发现这支歌的旋律是我熟悉的,是流行歌曲《人在旅途》的旋律,但歌词却一个字也不对!全是她们自己信口胡编的。她们唱的是:
我是你妈,
多么伟大,
辛辛苦苦把你养大;
如果你不听我的话,
我就把你嫁给他——
我就问她们:“谁编的?”她俩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你们和谁学的?”我又问。
“同学们都唱,我们就学会了。”芳芳抢着说。英英也指着芳芳说:“在学校,同学们都这样唱:我是你妈——”
我就又问:“你们还有这样的歌吗?”她俩都抢着说:“有,有,还有好多呢。”接着两人就如数家珍般地一口气给我唱了十来支。现摘录几支如下:
红军叔叔来捉我,
吓得我跑进女厕所。
女厕所,没有灯,
吓得我跌进了㞎㞎坑。
㞎㞎坑,真臭呀,
我和㞎㞎作斗争,
最后还是我牺牲。
* * * * * * * *
老爷爷想起了孙悟空,
老奶奶想起了白骨精;
老爷爷拿起了金箍棒,
老奶奶拿起了擀面杖。
你一棒,
我一杖,
打得老爷爷上不了炕,
打得老奶奶直尿炕。
* * * * * * * *
第三天,日本鬼子来我家,
抢走了鸡,抱走了鸭,
最后给了我两耳光。
第四天,红军叔叔来我家,
赔了我鸡,赔了我鸭,
最后给了我两毛八。
* * * * * * * *
星期一的早晨白雪茫茫,
收破烂的老汉排成一行行;
听我一指挥,
跑到垃圾堆。
臭鞋板,臭袜子,
紧往怀里塞;
塞了一下午,
挣了五毛五。
买了一个梨,
吃了一个梨,
放了一个屁,
传到了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马戏,
突然闻着这股屁,
请来个研究生,
研究这股屁,
这屁能做巧克力。
全体集合,
一起放屁!
* * * * * * * *
老大开飞机,
老二扔炸弹,
幸亏老三跑得快,
炸了老四的屁股蛋。
老五老六都来看,
老七老八没有饭,
老九老十炒鸡蛋,
炒了一颗手榴弹,
保证你全家全完蛋。
这引起了我的思考。这些儿歌是谁编的?肯定不是成年人编的。这从这些儿歌里,根本没有历史概念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一定是孩子们信口胡编的喽?那她们是怎么编的?她们既不懂得韵律,又不懂得节奏,她们怎么编得这么好呢?
我的忘年交在同一篇散文里还曾说过:“孩子们对语言的韵律都有一种先天的敏感。他们自己编的歌都非常顺,非常自然,一听就记得住。”的确,这话说得实在在理。当初,我听英英和芳芳唱这些儿歌时,我竟被孩子们信口胡编的这些儿歌的那种生活情趣激动得几乎要随之雀跃,就好象我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遥远的童年时代。我情不自禁地也唱起了我小时候爷爷教给的儿歌:
过大年,
响大炮,
爷爷把架奶奶尿;
奶奶尿得欻欻,
爷爷笑得哈哈。
没想到,这支古老的儿歌,我刚起了个头,英英和芳芳就和着我一字不差地唱了下来。
这时,我不由地想到:很多歌消失了。为什么这支歌却还在一代一代往下传?直到这时,我才似乎多多少少品出那句话的含义。
“作家应该向孩子学习。”学习孩子们的信口胡编。因为正是孩子们信口胡编的这些儿歌,最先引导孩子们对生活的关心,最先启发孩子们对语言的欣赏,最先为孩子们的想象插上理想的翅膀,从而使孩子们得到美的熏陶。这是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也是任何势力都奈何不了的。就好比原始部落里的图腾朝拜,至今还冥冥存在于人类的深层意识里一样,抹杀是抹杀不掉的。
当然,我的确非常奇怪孩子们的这种令人折服的才能,我更佩服孩子们的这种创作天赋。她们虽然不懂韵律,不懂节奏,但她们凭着自己的天性和对语言的敏感,想到哪儿就信口胡编到哪儿的这种天才,使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好象她们的思绪,全象缕缕轻得不能再轻的片片白云,虚无缥缈,全无定迹;听起来,那么滑稽,那么有趣,而且朗朗上口,简直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的享受。也许这也正是那些留传了几代、甚至几十代的儿歌的生命所在吧。
生活中的美从来无处不在,往往因其太朴素而与我们失之交臂。我们常常只注意那些浮在水面的娇美的莲花,而对那些深深地埋藏在水下的根茎却不屑一顾。这就好象我们常常喜欢到那些名山大川去尽情地赏玩,而不愿到那些深山中的小溪旁驻足一样。殊不知,没有那些涓涓的山村小溪,哪有那些汤汤的长江大河?!
愿我们的作家都从此得到一些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