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的 记 忆
乌 人
那是在我五六岁时的事情。
我记不清是刚过五周岁,还是刚过六周岁,由于三年自然灾害,我父母把我送到了柴沟堡大姨家。听我母亲后来讲,那时家里没有吃的,二弟又小,离不开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大姨家。在母亲的记忆里,柴沟堡是个好地方,把我送到那儿,总比在家里等着饿死强。哪曾想,正是在柴沟堡这么个好地方,差点儿没把我活活饿死。
我记的,那时,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挎上大姨家的马粪筐,到街上抢马粪。为什么说抢?那可真真是抢!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大群一般大小的毛孩子,胳膊上挎着个马粪筐,一边跟在马车后边跑,一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马尾巴。只要哪匹马的尾巴往上一撩,我们这群毛孩子,就都拼了命地大声喊:“我先看见的,是我的!”“是我的!”“我早盯上了!”结果是那匹马撩起尾巴刚刚屙下一滩还在冒着热气的马粪,不等马车过去,我们就一窝蜂似的挤过去,你一把,我一把早把那滩马粪抢光了。当然,被马踏伤的事总是难免的。抢满一筐马粪后,回去把马粪摊开在院子里往干了晾。晾干了才好烧火做饭。
那时候,我饿得一天总盼着让大姨领着到附近的农村,帮助农民拔萝卜,拔蔓菁,因为到地里拔萝卜什么的,可以敞开了肚子吃。所以,每次从地里回来,我的小肚子总是吃得硬绷绷的,憋得贼圆,像个皮球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如果是红萝卜,也还好,如果是白萝卜,那可就惨喽,肚里闹得,简直无法形容。唯一的办法,就是爬在炕上把下巴颏搁在炕沿上,张开嘴,等着从嘴里一股一股地往外控白水;白水控完了,肚子就又饿了。饿得急了,就到外边偷东西吃。那时候,我偷的,好像除了黄灿灿的玉米,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玉米粒金灿灿的,颗粒那么大,在场面上堆得老高老高。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在玉米堆旁玩着,玩着玩着,一见旁边没了人,就哧溜一下跑到玉米堆上,往那儿一蹲,一手撑开衣兜,一手在那玉米堆上一刨,玉米就顺势呼啦一下,将个衣兜灌得满满的。我就紧紧按住衣兜,撒腿一口气跑回大姨家,把玉米掏出来,一颗一颗放在火盖上烤熟了吃。不知是偷技高明,还是看场人大意,我竟然没被逮着过一回。再不然,就从大姨家偷从街上捡回来的杏核。偷出杏核,我就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石头一颗一颗捣开了,生嚼着吃。有几次,由于偷吃得太多了,差点没把我毒死。
细想起来,给我印象最深的,大概要数和大姨要糠饼子吃那回事了。那一天,我记得我在外边玩得饿了,就跑回大姨家想和大姨要个糠饼子吃。回到家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大姨正坐在炕上,就着从糊着麻纸的窗户上透进来的日光做着针线。我摇着大姨的双膝,一口乞求的声调:
“啊——你大姨,给人家炕个糠饼子吃……”
大姨没待理。
我就更加用力地摇着大姨的双膝,依然一口乞求的声调:
“啊——你大姨,给人家炕个糠饼子吃……”
大姨还是没待理,继续做着她手里的针线。
我就带了哭腔,摇着大姨的双膝,哀求地望着大姨,又说:“啊——你大姨,给人家炕个——糠——饼子——吃……”
大姨这才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下地给我非常吝啬地盛了小半碗糠,又用五个手指轻轻捏了几撮面,倒点水,和起来,拍成巴掌大个饼子,交给我。拍糠饼子就得往里面和点面,不然,糠饼子酥得就拍不到一块儿。我急忙把饼子放在火盖上,一边呼嗒呼嗒地拉着风箱,一边等着糠饼子炕熟了好吃。在我的记忆里,那个糠饼子熟得好慢好慢哟!我拉着风箱,闻着飘散出来的那一股一股糠饼子味,那么香,那么香……好像我这辈子再也没闻到过那么香的香味。我盼着那糠饼子快快熟,闻着那一股一股飘散出来的香味,禁不住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着口水。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糠饼子好容易烤熟了,我就狼吞虎咽般地几口便把那可怜的糠饼子吃了个精光。谁知,从那天起,我便病倒了,病得差点丢了我的小命。……直到半年以后,我才像个人儿似的,又能下地行走了。
还有一件事,我记不清是到大姨家之前,还是之后,我童年时的伙伴儿虎虎,他妈得了病,住了医院,没地方吃饭,我妈就把他和他弟弟中华接到了我们家。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把虎虎恨得咬牙切齿似的。因为我妈每顿饭熬的一大铁锅玉米面糊糊,还不等我和二弟喝完一碗,锅里就空了。我就把虎虎和中华恨得贼似的,一吃完饭,便把他俩叫出去,劈脸就是一顿好打。还威胁他俩说,“你妈,下次不许你们喝那么快!”虎虎就保证说:“下次再不敢了。”可是,到了下次,虎虎和中华还是喝得那么快。我和二弟一碗没完,他们就又喝开第二碗了。我怒气冲冲地用眼睛死劲地瞪他们。可他们就是不理,依然大口大口地喝着糊糊,声音还那么响!那么亮!简直把我气翻了。我就等到他们吃完饭,叫出去,便是一顿好打。我也记不清打了他们多少回,他们做了多少次保证,直到他妈病好出院好久,我还对他们恨恨不已。
这就是我常常萦于脑际的童年的记忆。人都说,童年的记忆是美好的.但我始终想不起来有什么令我感到美好的事,反而总是这些与苦难紧紧相连的往事。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却知道这些记忆对于我今天的人生观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我衷心地希望这些往事不要再在我们后代的身上重演。倘若果真有那么一天,其惨状将更加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