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忌讳

                                                        乌  人

    父亲的忌讳，这是我说的。我的父亲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在他的词典里是没有这样的词汇的。他压根就不明白忌讳这个词的含义。因为父亲从出生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就不认识字。这辈子，他认识的大概只有两个字，就是他的姓名：宋党。五十多年来，他每个月都要在这两个字上面盖戳领工资，见得多了，也就记住了。父亲的忌讳涉及生活的许多方面。小到吃饭洗脸，大到婚丧嫁娶，他都有很多忌讳。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我父亲的说甲可多哩。

    记得小时候我吃饭时，捉筷子的手老是往起翘食指。父亲见了，就用筷子狠狠地抽打我的食指，骂我：“狗改不了吃屎，说你多少回了，怎么不记？你是猪脑子？还是脑袋让驴踢了？”打得我手指总是红红的，要肿好多天。父亲说是：吃饭时往起翘食指，是剋我妈呢，是想让我妈早点死。这是哪儿和哪儿呀?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往起翘食指，怎么会是剋我妈？想让我妈死呢？我不明白。吃糕时，我父亲安顿我母亲头一块糕不要让孩子们吃，吃了死舅舅呢。有几年我妈身体不好，老闹病。我父亲听人说我们怀仁老家有一个老人儿会下阴，给人看病可灵验哩。他就请了假，骑上自行车跑了一百多里路，找到这位老人儿给我妈求药。回来对我妈说：“那老人儿真神了！坐在炕头上，拿着一个箩面的箩往咱们家的方向照了照，说咱们家那间房摆的啥，那间房摆的啥，一点儿错也没有！真神了！你说人家连咱们人都没见过。怎么就能把咱们家摆的东西说得那么应呢？”完了在我们家的柜顶上腾出一块儿地方，擦得干干净净的，把一块红布平平放在那里。安顿我们：“谁也不许乱动这里！不许拿手乱摸这里！谁要动了，摸了，小心老子敲断你腿！”说是那是神的位置。谁要是动了摸了，神就恼了，不给我妈看病了。过大年时，有些说甲从腊月就开始了。比如腊月不能栽葱，说是腊月栽葱就扎下穷根了；这穷根一旦扎下，就一辈子翻不过秧来。初一早晨起来，洗脸不让我们往洗脸盆外边溅水点儿。溅到外边就是把财富泼洒出去了。地上乱丢的瓜果皮核也不让我妈打扫。打扫了，也会把财富扫出去。还有正月剃不得头，剃了也是死舅舅呢。刚出生的小孩第一个进产房抱孩子的女人，必须是经过挑选后的人，一般人说死也不会让抱。而这个经过挑选出来的女人，不是那臎得（这个臎字，应该是月和崔组成的，因为字库里没有这个字，只好用臎这个字来代替）——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的窝囊蛋，要有福相，有主见，敢作敢当，能给孩子带来好运。说是让这样的女人抱过的孩子，会像这个女人一样，以后长大了有出息。我和我老板搞对象那会儿。我老板本来和我同岁。都是55年的羊。可她第一次和我深谈就瞒我说：她比我小一岁。她是腊月中旬末出生的，而我是九月下旬中的生日。两人相差不到一百天。我知道她向我隐瞒岁数，是因为她听人们讲，属羊的人命不好，尤其是女人属羊命更不好，怕我嫌弃她。可她不知我从头儿就不在乎这些。但我知道我父亲很在乎！因为我曾经听我父亲说过：两口子双方最好不要同岁。同岁必须超过一百天。如果没过一百天，两人就不会白头到老。我怕我父亲知道我们没过一百天，会不同意我们俩结婚。所以，等我知道她和我同岁时，我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更何况我本来就不信这些说甲，于是，我就和她一块儿欺骗我父亲她比我小一岁。过了些时，我父亲我妈都想见见未来的儿媳妇长什么样?就让我把她领回来看看。那天送走我对象，我父亲对我妈说：“啥也挺好，就是个妨主货！将来咱们志强不会好活的。”我妈说：“你咋知道的？”我父亲说：“你没见她和咱们说话说着，就没来由地咳声叹气的——”我妈说：“是吗？我咋没看见？”“你那猪脑子，还懂得看这？”我父亲说。我妈说：“就数你说甲多呢。我不信！”我父亲说：“不信你走着瞧！”我结婚的时候，我的婚房在布置的时候，我父亲非要让我妈找个全人来布置。全人是什么呢？就是布置婚房的女人，家中双方父母长辈都在，而且身体健康；同辈中兄弟姊妹一个不缺，下一辈孩子们要有男有女，还要没灾没病。只有这样的女人布置完的婚房，才能保佑我们婚后的小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和和美美，什么东西也拉不下来。记得73年左右，我正在上高中的时候，我父亲有一天晚上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我妈悄悄说：“有人给看推背图了。说是周恩来是天上的一只成精的老鹰转的。毛主席是地上的一只成精的兔子转的。老鹰在天上一直护着兔子。老鹰死了……”还说：“主席之后，将来拿钥匙的是个姓张的。他要是能开开那把锁子，天下就是他的。开不开，他就完了。”当时我父亲发现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就对我说：“千万可不能到外边乱说啊！说了，咱们一家都得给枪崩了！”吓得我哪敢出去乱说？直到今天我写这篇文章时，我才第一次提到这个话。推背图我没见过，可后来事实证明，我父亲说的话居然应验了！“四人帮”中不是有个张春桥么？那个拿钥匙的姓张的不就是指张春桥么？老鹰死了八个月，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走了——这的确让我感到很神秘！怎么会这么准呢？难道这本书真的这么玄乎吗？不由我对它心生敬畏。难怪我父亲对这些说甲深信不疑。这使我想起我小时候曾经见到过的几次撞客。好好的一个人，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就换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不是她的，而换成了一个死去很多年的一个人的声音。说出来的事，也是这个陌生人的事。这些事都是她几乎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有些是很私密的，但她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而且有鼻子有眼，让你不由不信！并且还做出她原来几乎绝对不会做的事情。比如抱着人家男人痛哭失声，一口一个我的亲人呀，你怎么这么窝囊呀等等。等到折腾得差不多了，就让人扯着拽着，拉倒门外一个路口，扑通一下摔上一跤，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还问围着她看稀罕的人们说：“你们这是干啥呢？”人们便如此这般地告诉她，刚才她怎么怎么了的，她居然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等到人们告诉她，你还抱着人家男人怎么怎么的，她便羞得满脸通红，抱着头跑回家去了。这些诡异的现象，你能解释得了吗？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