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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这话,是八六年十月在《北京文学》组织的全国青年作者改稿班笔会上。编辑部邀请著名作家汪曾祺、陈建功、青年评论家李洁非、张陵和我们来自全国的10位青年作者座谈。主编林斤澜谈到汪曾祺的小说时说:“汪曾祺么——哎哎——他的小说创作特色和其他作家有一个最显著的不同之点是:别的作家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哎哎,而汪曾祺刚好相反——他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汪曾祺接过话茬儿笑着说:“你说我呢——你难道也不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么?”
“哎哎,”林斤澜笑着说,“是的,是的,我也是。”并指名道姓对我说:“宋志强,你也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我们三个都是,哎哎……”
这话乍听,颇为怪异,也觉新鲜。细细一想,嘿!还真是这样!汪曾祺的小说是这样,林斤澜的小说是这样,我的小说居然也是这样。三个身处异地,年龄、文化修养等等都相差甚远的人,居然有如此相似之处,这也实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文化现象。
翻开汪曾祺的小说,这样的范例无处不在。比如《大淖纪事》中巧云和十一子晚上在大淖东边约会,汪曾祺写“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只写了屈指可数的五个字:“月亮真好啊!”还有《受戒》中小英子到善因寺接受过戒的明子回家,途中英子问明子:“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小小声说:“要——!”接着,汪曾祺没再写什么,却只写了百十来字的芦花荡,很美,也很惆怅。这些地方,如果换了别的作家,或张贤亮,或贾平凹,或刘恒,或马原,他们还不定写出多少洋洋洒洒的美妙文字来,而汪曾祺写得都很短。短,不但没令读者感到失望,反而令读者平空生出许多遐思来。这些空间,不是作家写不出来,而是作家故意留给读者自己去完成的。汪曾祺在这些地方惜墨如金,可是在一些别的作家往往认为无话可说的地方,却不惜笔墨,下笔千言。如《老鲁》开头那一节,一个自然段就写了1600多字,《岁寒三友》中陶虎臣在阴城燃放焰火那一段,都是如此。这些文字,不仅不显得累赘,反而使作品更显出一种阿娜多姿、妩媚动人的美态来。
这使我想起海明威曾说过的一句话:冰山所以在大海中显得那么雄伟壮阔,就是因为它的三分之二沉没在大海中。这和有话则短,无话则长,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不起哪位作家谈到中国的国画与小说时,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中国画最讲究的是空白,而最好的小说,也就象中国画一样,也要有空白,不要把话说尽,要留一些空白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去补白,这才更有魅力,更觉滋味绵长,令人有回味无穷的乐趣。否则,把一切都写出来了,读者就会觉得象是喝了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汪曾祺的小说正是在这些地方显示出他的创作特色来。其中三昧,自不待说,但希望会对我们今后的创作有所裨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