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念念不忘汪先生

我为什么念念不忘汪先生

乌  人

这得从我们的家世说起。我们的家族是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家族。我父亲虽然连一天学也没上过。但他耳濡目染，身上却浸透了我们老祖宗的传统。

比如，他非常信奉棒打出孝子。在家里，男人就是天。女人就得围着男人转。男人叫干啥，女人就得干啥，不能违背男人的意志。孩子必须孝顺父母等等哇。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吃饭，我们弟兄几个都没有资格和父亲一起坐在炕上围着饭桌吃。一年四季，我们都是端着饭碗站在地上吃，或者坐在小板凳上吃。只有在过年和中秋节这两个大节日的时候，我们才能和父亲一起坐在炕桌前吃饭。直到我们参加工作挣上钱了，才有资格和他坐在一起吃饭了。

他也从来不过问我们的学习。只是在见到老师的时候，安顿老师说：“他要不听话，就给咱狠狠地打！只要打不坏就行。”

那年，我养了一笼叫蚂蚱（蝈蝈的俗称）。大约有二十多只。那天，父亲上夜班在家里睡觉。叫蚂蚱叫得太欢了。吵得他睡不着。他爬起来在灶火上烧了一壶水。等水烧开了，他提着叫蚂蚱笼子和一壶滚烫的水，出了家门，就把一壶滚水直接浇到了叫蚂蚱笼子里。我一看我的那些叫蚂蚱都被滚水烫死了，不由地哭了起来。父亲嫌我哭了，就一边骂我：“你妈的，一个叫蚂蚱死了你就哭成了这样。老子死了，你也不会哭成这个样子。”一边抓住我的脚腕，头朝下提起来，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十来脚。把我踢得趴在那里半天动弹不了。

我参加工作后，每个月发了工资，都必须全部交给家里，一分钱也不能留。我妈心疼我，总是悄悄塞给我10块钱。有一次恰好让父亲撞见了，就骂我妈，嫌我妈背过他瞎给我钱，还和我要我妈悄悄塞给我的钱。那时，我已经从井下调到了机关。我不给，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见到好书，想买一本都没有钱。”父亲就骂我：“你妈的！爷把你从一鞋底大拉扯到一门扇高，你什么没学会，倒学会跟爷要钱买闲书看了！”接着就对我说：“你想要钱，行。你先给爷算算账。爷把你从小拉扯到十八岁，一个月八块钱。你一共花了爷多少钱，你给爷算算。算好了，一遍把钱给了爷，你每个月就能拿五块钱。”

而汪曾祺先生却让我品尝到了父爱的滋味！

汪先生生前，有许多年我每年至少都要去汪先生家看望先生一次。每次去了，都是先生亲自下厨为我掌勺做几个拿手的好菜。有一次我早上出去时，先生问我：“中午回来不？”我说：“回来。”结果回来得有点迟了。先生把饭做好了，却没吃。老两口一直等我回去后，才把饭菜端到饭桌上。先生指着一个汤盆，对我说：“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冬瓜海米汤，你尝尝，看好喝不好喝？”说着，就给我盛了一碗。我端起来喝了一口，高兴地对先生说：“啊呀！真好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先生就笑着说：“那你就把它全喝了。”我就毫不客气地真的把那盆冬瓜海米汤喝了个干干净净。而先生老两口却几乎一口也没喝。汪先生见我真的把那盆汤全喝完了，就笑着说：“好！你全喝了，我真高兴！”

89年末，我到北京看望汪先生。燕山石油化工总厂的几位朋友知道了，约我去玩。临走的时候，先生问我：“晚上回来不？”我说：“回来。”结果被留住多住了一天。第二天回到旅馆，旅馆服务员问我：“您是大同的客人吧？”我说：是。服务员告诉我：“楼上有位老爷子来过好几次，问您回来没有？您快去老爷子家吧。”我敲开先生的家门，先生劈头一句话就是：“你可回来了……说好了昨天晚上回来，可你没回来。我生怕你出点什么事……”一句话，说的我心里热热的。那年元旦，我去先生家，中午吃完饭，汪先生说：“你坐了一夜火车，一定很累了，先在我家里睡一觉再说。”我躺下刚刚迷糊着，听得有人开开柜子，从里边搬什么。紧接着我就听到先生那熟悉的脚步声向我走来，是汪先生！我睁开眼，看见先生正往我身上盖被子。一股暖流，顿时涌遍我全身。

汪先生1987年到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中心”活动回国后，给我寄来一张圣诞卡。卡上写到：

志强：

     我已于12月22日回国，一切均好。

                                   曾祺24日

在我和汪先生交往十多年的日子里，先生对我的创作可没少费心血。往往是，我每写好一篇小说寄给先生，先生都很快就给我寄来信件，指出我作品中的不足。

这么些年来，每当我想起这一幕幕情景，我都情不自禁想高喊一声：“汪先生，我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