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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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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态可掬的王全

                                                           乌   人

 王全是谁?

 王全是汪曾祺先生一篇小说中的人物。这篇小说就叫《王全》,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1962年11期,是先生建国以后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小说中的一篇。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82年,当我第一次读罢汪先生这篇小说,王全这个人物就像我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活灵活现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至今难忘。

 汪先生这篇小说到底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让我至今难忘呢?

 汪先生这篇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可爱的农业工人的形象,他就是王全。

 王全的憨态可掬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可掬,那可真是地地道道的憨态可掬。

 我们知道,憨态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憨和态是如影随形的关系。憨是表,是行,是为;态是质,是姿,是形,是样子。光有憨,没有态,是达不到可掬的。只有态,没有憨,也是没有可掬的效果的。只有憨和态合二为一了,才有可能实现可掬的境界。汪先生在写这篇小说时,我想先生注重的一定不仅仅是王全这个人物的憨,更主要的应该是他的态。是先生喜欢他的朴实,喜欢他的厚道,才有了动手写  这篇小说的动机。

 那么,汪先生是怎样描写王全的憨态的呢?

 答案就在《王全》这篇小说中。

 最妙的是,我在台上演戏,正在非常焦灼,激动,全场的空气也都很紧张,他在台下叫我:“老汪,给我个火!”(我手里捏着一支烟。)我只好作势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来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戏向来是第一排,因为他来得最早。所谓第一排,就是台口。我的地位就在台角,所以我俩离得非常近。他嘴里还要说:“给我点个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声说:“嗐!”他这才明白过来,又独自嗬嗬地笑起来。

 这憨不憨?憨!憨到家了。他不知道人家正在演戏,是不作兴给他点火的。

 他装车往地里送粪送沙子。锹是“跃进锹”,比别人的大好多;车是“跃进车”,而且还特别。

 别人的车:

 底板四块是活的,前两块,后两块。装粪装沙,到了地,铲去一些,把这四块板一抽,就由这里往下拨拉。

 他的车:

 他把他的车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哗啦——整个就漏下去了。……靠了他的跃进车和跃进锹,每天我们比别人多拉两趟。

 但凡人都有懒惰的一面。出工不出力,不要说在那个年代,就是当下,只要不是给自家干活,偷懒耍赖,在很多人身上不同程度的都有。可王全倒好,他又不多挣一分钱,却比别人每天多拉两趟,好像还挺高兴的。他憨不憨?比谁都憨!

他和“我”说好了去给所长提种黑豆的意见,进了门,却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说,我给你找几个人,把咱们所里这点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买这样一片地。说的!过去地主要是有这点地,几年功夫就能再滚出来一片。咱们今天不是给地主作活,大伙全泼上命!俺们为什么还老是赔钱,要国家十万八万的往里贴?不服这口气。你叫他们别搞什么试验研究了,赔钱就赔在试验研究上。没听说过,种下去庄稼,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可倒好,到收割的时候倒省事,地里全都光了!没听说过,还给谷子盖一座小房!你就是试验成了,谁家能象你这么种地啊?嗯!都跑到谷地里盖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给咱这所里多挣两个。嗯!不要国家贴钱!嗯!我就不信技师啦,又是技术员啦,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上一次我看见咱们邵技师锄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着锄!就凭这,一个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赔钱就赔在他们身上!正经!你把地包给我,莫让他们胡糟践!就这个意见,没啦!”

 你说憨不憨?憨得厉害着呢!他不知道农业科学研究所是干什么的?就是要赔钱研究农作物生长的,是不准备挣钱的。他倒好——不要国家赔钱,我给你再挣这么一块地出来。

 好!汪先生描写王全的憨到这里就止笔了。他不用再写了。再写那就过了,是材料的堆砌了。但是我们开始产生疑问了:难道汪先生写这篇小说主要是欣赏王全的憨吗?不是的!如果是那样,那就不是汪先生了!汪先生也不容许自己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王全的憨。那么,汪先生欣赏王全的是什么呢?我的看法是:王全身上善良的人性光芒才是汪先生的着眼点。汪先生用这么多的笔墨写王全的憨,把王全写得很通透。通透到我们可以看到王全的五脏六腑。王全是个没有一点心机的普通农业工人。但他却有着大公无私的情怀。他虽然有点憨,可他有信念。他的那些让人感到他憨的行为,是我们许多不憨的人的精神境界都不能达到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汪先生无论他做得多么巧妙,还是在小说里泄漏了天机:

 王全喂了牲口,生产队就热闹了。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

 “人家孩子回来,也不吃,也不喝,就是卧着,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们,不能这样!”

 “人家孩子”怎样怎样……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做“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看看,我说的是不是?这才是汪先生最欣赏王全的地方!至于后边王全因为王升偷喂牲畜的料豆而暴打王升,好像是恶,其实那也是在写王全的善。王全为那些失去料豆的哑巴牲畜打了王升,这是因为他心疼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呀——他的善都惠及到了不通人性的牲畜,其善大哉。他对牲畜的爱,那是一个农业工人发自肺腑的爱。

 他的车来了,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是听见他嚷。他不大使唤鞭子,除非上到高坡顶上,马实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马的。不使鞭子,于是就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连马都不舍得抽一下,你说他有多么善良?汪先生太了不起了!如果换成另一位作家,他大概会忍不住站出来在这里说许多介绍王全如何如何善良的废话,但汪先生没有。他惜墨如金,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他不告诉你,却让你在读的时候从作品里体味出来。

 那么,汪先生是怎么刻划王全的态的呢?我们也来文本中找找。

 有一回,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他又高了兴,跃进锹多来了几锹,上坑的坡又是宣的,马怎么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气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边,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说:

“笑了!噫!笑了!笑啥来?”

 这可叫我忍不住嗤嗤笑了。马哪里是笑哩!它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这么“笑”了三次,到了也没上得去。

 多么可爱的王全!看到这里,你难道不为王全的样子捧腹而笑么?

 我参加劳动,有时去跟车,常常跟他的车。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车,敛土,装粪,他老是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有时索性就停下他的铁锹,拄着,把下巴搁在锹把上,歪着头,看。而且还非常压抑和气愤地从胸膛里发出声音“嗯!”忽然又变得非常温和起来,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

 你看到王全了吗?反正我是看到了。看到他下巴搁在锹把上,眯着眼,歪着头看“我”的模样。这神态,看着就亲切,不由人不动容。

 在马号开批评王升的会上。让王全说说他打王升对不对?王全说:

 “嗯!我打了他,不对!嗯!解放军不兴打人,打人是国民党。嗯!你偷吃料豆,还要往家里拿!你克扣牲口。它是哑巴,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要告你!你剥削它,你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钉子往马槽里放,你安心要害所里的牲口,国家的牲口!×你娘的!你看看你把俩牲口喂成啥样了?×你娘!×你娘!”

 说着,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赶紧上来拉住,解开,才没有又打起来。

 这有点火药气了。这在汪先生的小说里是很少有的现象。汪先生的小说大多都是平和的,冲淡的,日常的。他的小说里通常是没有过于激烈的描写的。他不喜欢剧烈的冲突,也不喜欢剑拔弩张的那种气势。他是一位温和的文人,他没有在别的作家们那里常有的那种强势。比如《大淖记事》中刘号长打了小锡匠——

 锡匠们开了会。他们向县政府递了呈子,要求保安队把姓刘的交出来。

 县政府没有答复。

 锡匠们上街游行。这个游行队伍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没有旗子,没有标语,就是二十来个锡匠挑着二十来副锡匠担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这是个沉默的队伍,但是非常严肃。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个带有中世纪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十分动人。

 游行继续了三天。

 看看,这个远比王全打王升要严重得多的事件,汪先生却描写得这么平静。就连那些我们常见的呜叽呐喊的口号声音都没有。可为什么汪先生在《王全》这篇小说里却突然有了这种气势?这全是因为王全这个人。是王全在会上说着说着不由又动了气,便破口骂开了王升:“×你娘!×你娘!”王全要打王升。这全是王全个人的行为,汪先生在这里是做不了王全的主的。先生必须依着王全的意愿来描写他。“×你娘!”骂得好!这只有王全才会在众人面前不计后果地骂王升。否则,就不是王全了。而在描写锡匠们游行时却很平静,其实这平静中并不平静。其中正蕴藏着更大的不平静。让我们似乎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隆隆的雷声。这不平静就像火山一样,说爆就爆了,远比吵吵嚷嚷更有威力,更具爆发力。

 《王全》这篇小说在汪先生的所有小说中并不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但我们依然可以从这篇小说品味到先生作品中那种独有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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