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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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景山爸爸给景山掏回一窝小鸟。
景山高兴得心里咚咚地跳个不住。他看着爸爸那笑容可掬的模样，忽然觉得爸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亲过。原来景山极其讨厌的那一嘴胡须，景山今天看来，也好像分外好看。他很想抱住爸爸使劲亲他几口，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得像个男子汉的样子。男子汉是不兴像个小姑娘似的，心里想什么，就非得做出来不可的。他不能亲爸爸。他如果亲了爸爸，就会让爸爸知道爸爸给他掏回一窝小鸟他心里高兴。他不能让爸爸知道他高兴。他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窝小鸟一共六只。身上光溜溜的，还没长出羽毛来。肚子大大的，肉皮红红的，好像透明似的，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的肚子里去。它们长得那么小，那么娇嫩，似乎那红红的肚皮一挨就会被捅破个窟窿，就会流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液来。景山着迷般地看着这六只小小的生命，无端地突然觉得这些小鸟怪可怜的：从小失去了爸爸妈妈……它们的爸爸妈妈现在还不定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景山问爸爸：“爸爸，这是什么鸟?”
爸爸说：“麻雀。”
“麻雀？”景山忽闪着两只黑乎乎的眼睛，又问，“麻雀是什么鸟？”
“麻雀就是咱们这里一年四季都能见到的那些家巴雀，”爸爸耐心地，并指着窗外那棵浓荫密布的大树上落着的几只麻雀，说，“诺! 这就是麻雀。”
“噢——这原来就是家巴雀呀——”停停，景山又道，“家巴雀为啥又叫麻雀?”
爸爸说：“麻雀是它的大名，家巴雀是它的小名。——噢，就好像景山是你的大名，宝宝是你的小名一样。”
“噢——”景山说，伸出手很想摸摸这几只小家伙，谁知，他刚刚挨住一只小鸟的头，这只小鸟便张开红红的大嘴“丝丝”地叫着，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晃晃悠悠地向上探着。几乎就在同时，另外几只小鸟也都像这只小鸟似的，全都争着张开了红红的大嘴，“丝丝”地叫成了一片。
景山吓了一跳。他慌忙把手缩回来，不解地问爸爸：“爸爸，它们这是干什么？是想我鹐吗？”
爸爸说：“不是。它们现在还不会鹐人。它们大概饿了，以为你要喂它们呢……”
景山说：“那咱们为啥不赶快喂它们点吃的？不然，会把它们饿坏的。”
爸爸说：“咱们先喂它们点小米粥，待会儿，爸爸领你上山逮蚂蚱去。它们吃蚂蚱长得快，也好活。不然，它们会因营养不良而死的。”
于是，景山便忙不迭地从碗橱里端出早晨吃剩的小米粥。爸爸用筷子从中捞出几筷子小米，放在嘴里把米汤吸干了，便拿景山小时候吃饭用的勺把盛着，一只一只喂了起来……
从此，景山每天的生活就多了一项内容：上山逮蚂蚱喂小鸟。
2
王力是景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现在他们又在一个班读书。景山跑到王力家，非常自豪地告诉王力说：“我爸爸给我掏回一窝家巴雀。”
“吹牛!”王力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一共六只呢。”景山有点急了，便发誓道，“谁要骗你就是小狗！”
“那咱们看看去!”王力说，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你要是骗人——”
景山急红了脸，说：“骗你是王八蛋!”
王力就和景山一块儿到了景山家。
景山爸爸果然给景山掏回一窝小家巴雀。王力数了数，果然一共六只。王力心里羡慕，可嘴上却说：“小家巴雀小的时候咋是这样的？”
景山说：“我也不知道。”
王力说：“那你咋知道是家巴雀？”
景山说：“我爸爸说的。”
王力说：“你爸爸咋就知道是家巴雀？”
景山说：“我爸爸还知道它的大名呢。”
王力说：“骗人! 鸟还有大名？”
景山说：“咋了没有？它的大名叫麻雀，家巴雀是它的小名。噢——就好像景山是我的大名，宝宝是我的小名一样。”
两人正说着，王力突然看见一只小鸟撅起屁股一个劲往后顶，就忙叫景山说：“景山，你快看，那只小鸟咋了？”
景山忙看，他也发现那只小鸟撅起屁股一个劲往后顶，正不知所措间，听得“扑哧”一声，一泡鸟屎便从那只小鸟的屁眼儿射了出来。两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景山爸爸刚刚进门，景山就忙不迭地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爸爸。
景山爸爸告诉景山：“小鸟都这样。它们怕把自己的家弄脏了，就都这样把粪便屙在窝外边。等大鸟回来，再鹐着扔到家外边去。”
景山便说：“鸟也懂得讲卫生……”
景山爸爸说：“那当然！谁像你——都上四年级了，还这么脏……”
景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景山爸爸见景山这样，就拍拍景山的后脑勺，说：“爸爸给你拿回个纸匣匣，你让你妈妈往出拿点棉花，垫上，把小鸟都放到纸匣里去。过两天，爸爸再给你编个鸟笼，不然，等它们长大了，会飞了，纸匣匣就圈不住它们了。”
3
第二天一上学，王力就眉飞色舞地和同学们说：“景山爸爸给景山掏回一窝小鸟，一共六只呢，都好像光巴牛似的，连毛还没长出来呢。那小鸟真逗人——它要屙屎了，就使劲把屁股撅得老高老高，一个劲往后顶 ，顶着顶着，‘扑哧’一声，一泡鸟粪就跟炮弹似的，一下从那小小的屁眼儿里射了出来……一开始我和景山都吓了一跳，以为那小家伙咋了——不想，‘扑哧’一声，屙了一泡屎……”
同学们被王力一阵喧染，都很有兴趣，都很想看看景山的小鸟。
王力拉过景山说：“不让他们看。”
景山说：“那为啥？”
王力没想到景山会问出这话来，便忽闪着眼睛，一时答不上来。
景山就对同学们说：“行！你们想看，等放了学，你们都和我一块走。”
王力就又拉过景山说：“别的同学都能看，就那家伙刘瑞不能让他看。他要想看，和他要两块钱，我俩还能一人吃根雪糕呢。”
景山说：“那为啥？不就是看看么，为啥跟人家要钱？”
王力说：“为啥让他白看？——那家伙最讨厌了！”
景山说：“不！要要，你要去！反正我是不要!”
4
放了学，好多同学都跟着景山到他家去了。
王力大声说：“谁也不许动手啊！谁要动手，小家巴雀死了，让你赔也赔不起!”
同学们就说：“保证不动手。”景山把放小鸟的那个纸匣匣端过来，让同学们看。同学们看了，就唧唧喳喳地吵吵开了。这个说：原来小家巴雀是这样的。那个说：身上连毛也没有，能活了吗？另一位说：看着怪可怜的……
这时王力就忍不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不知道?——其实家巴雀只是它的小名, 它还有大名呢——”
同学们就问：“它的大名叫啥？”
王力说：“麻雀!”非常得意。
“噢——原来麻雀就是家巴雀呀!”
景山说：“对！我爸爸说，它的大名叫麻雀，小名叫家巴雀。就好像景山是我的大名，宝宝是我的小名一样。”
同学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它们怎么还不屙屎呢？听王力说得那么有意思，我们也想看看炮弹是咋射出来的。”
景山说：“它们大概刚刚屙过。你们看，这棉花外边不是有好几泡鸟粪吗？”景山说着就伸出手指着那些鸟粪，不料，那小鸟便都张开了红红的大嘴，“丝丝”地叫着，使劲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向上探着。
同学们问：“这是咋了”
景山说：“这是它们饿了。”
同学们说：“那你赶紧喂它们吧。”
景山就取出逮回来的蚂蚱，把蚂蚱大腿揪了，一只喂了四五个。
景山对同学们说：“我爸爸说：‘它们吃蚂蚱长得快，也好活。不然，它们会因为营养不良而死去的。’”……
送走了同学们，王力对景山说：“走！买雪糕吃去!”
景山说：“不！我做作业呀。再说，我又没钱。”
王力说：“我有呢，你看——”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
景山说：“你爸爸又给你钱了？”
王力说：“才不是呢！我跟那家伙刘瑞要的!”
景山说：“王力，你这家伙——”景山本来想骂王力几句，但还是忍住了。景山说：“王力，你要真跟我好，你明天就把钱还给刘瑞。要不——”
王力眼睛一翻：“要不咋了？”
景山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王力说：“真的？”
景山说：“真的!”
王力说：“不骗人？”
景山突然大声吼道：“你妈的！王力！谁骗你天打五雷轰！行了吧？”
5
从这天开始，景山好几天没和王力说话。
王力几次搭讪着想和景山套近乎，景山就是不答理。
王力晚上回了家就磨他爸爸，非要他爸爸也给他掏一窝家巴雀去。他爸爸说我不会掏。
王力说：“人家景山爸爸会掏，你为什么不会掏？”他爸爸这才知道，王力磨他去掏家巴雀，原来是景山爸爸给景山掏回一窝去，就对王力说：“你跟景山要一只去。”王力说：“景山不给。”他爸爸说：“走！爸爸和你过去要一只去，还怕景山不给?”
王力和他爸爸一块儿去找景山 。可景山不等王力他爸爸把话说完，就一口回绝了。王力眼圈儿不由得红了。他爸爸笑着对景山说：“好孩子！你不是和王力最好吗？ 怎么好朋友想跟你要只小鸟你都不给？难道你就这么小气？”景山嘟嘟哝哝地说：“他才小气呢。同学们想看看我的小鸟，他还跟人家刘瑞要了两块钱呢 …… ”他爸爸听了，一问王力，才知道这里边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呢，便笑着给景山赔不是道：“都是王力的错！你不要跟他生气。啊——叔叔给你这就打他，看他还 ……” 说着扬手就装着要揍王力的样子，王力一缩脖子躲过了。这时，景山爸爸回来了。两位爸爸如此这般地一说，景山爸爸对景山说：“你有六只呢，你给王力一只不好吗?”
景山还是不给。王力就悄悄对他爸爸说：“你不会跟他买嘛 ——”他爸爸忙从兜里掏出一张50元的票子，对景山说：“叔叔给你50块钱，你就给王力一只吧，啊——”景山翻了王力一眼，说：“我不卖！他想要，等我再养活几天，等小鸟长大了，再给他行不行？”
王力忙接过话茬儿，说：“行！那还不行！只要你答应给我一只小鸟，再多几天也行!”
景山说：“骗你是王八!”
王力便高兴得慌慌跑过去搂着景山看小鸟去了。
6
打这天起，景山和王力每天一下学，就赶紧跑回家。两个人一边做作业，一边逗小鸟玩，开心死了。
景山的小鸟长出小绒毛了。
景山的小鸟长大了。
景山的小鸟长出羽翎了。
景山的小鸟会飞了。
景山的小鸟一听见景山的哨声，就都扑噜噜飞过来，落在景山的肩上，落在景山的头上，落在景山的手臂上，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叫得好不欢实。
王力也学着景山打口哨，但那小鸟却好像没听见一样。
景山爸爸给景山用井下的防爆灯罩外边的铁架子编了两个鸟笼子。景山一个鸟笼里放了三只小鸟。王力对景山说：“你答应说等小鸟长大了，就给我一只。现在小鸟都会飞了，你咋还不给我？”
景山说：“它们还不会自己吃食呢。等它们会吃了，我肯定给你。”
王力说：“它们什么时侯自己才会吃食呢？”
景山说：“快了！听我爸爸说，再有几天它们就会自己吃食了。”
天! 还得等几天——王力实在熬不住了。这一天，他不等放学，就早早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六只小鸟都喂了一遍。然后，他就吹着口哨，也想像景山那样逗着小鸟玩一玩。那小鸟初一听见口哨声，便都飞了起来。但再一细听，又纷纷落回原处，任凭王力怎么吹口哨，都一概置若罔闻。王力好泄气。于是，他把小鸟一只只都放进鸟笼里，正要关鸟笼上的门 ，一只小鸟从那小门里探出头，似乎要飞的样子，王力慌忙往住一关小门，只听那只小鸟“吱儿——”地一声——小鸟死了!
王力傻了！他“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力才慢慢从呆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王力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景山回来，我该怎么和景山说呢？就说我怕它飞了，一关门，把小鸟挤死了？景山肯定跟我完不了！这回可完了。原来景山就不想给我小鸟，这下闯下这么大的祸，就更不给了！想到这里，王力忍不住哭了。
王力哭得很伤心……
哭了半天，王力这才想起该把鸟笼放回原处了。于是，他含着眼泪把那只鸟笼的门关好，拎起来，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原处。
这之后，王力才在脑子里紧张地想开了。怎么办？景山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我怎么跟他说呢？骗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死的？不行！景山妈妈看见我喂小鸟了，骗不了！那我该怎么办？还不如实说了呢。实说了，景山也许还会原谅我呢。我又不是故意的。可是，万一景山不原谅呢？对对！不行，我赔他50块钱！50块钱不行，再跟爸爸要50块。100块钱，赔一只小鸟还不行？我想行了吧？！100块钱呢 …… 于是，王力忙回家把自己攒下的50块钱一古脑都装进了衣兜里，然后，忐忑不安地坐在景山家门口，等着景山放学回来。
可是景山怎么还不回来呢？王力揣揣衣兜里的50块钱，对自己说：全怪自己不小心，不然，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眼看再有几天，小鸟就会自己吃了，可你着什么急呢?
正想着，王力听见景山和同学们的说话声传了过来，便慌忙立起来，乖乖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从眼角瞅着景山走到自己跟前，紧张地，害怕地，嗫嗫嚅嚅地对景山说：
“景、景、景——山——我不小心——把、把一只——小、小鸟给——挤——挤死了——”
景山听了，登时把一双眼瞪大了，问：“什么？你说什么？”
王力从衣兜里抖抖索索地掏出50块钱，放到景山手里，说：“你别、别生气——我先赔你50块钱，等我爸爸回来，我再……”
“谁稀罕你的臭钱!”景山把钱一扔，用力推开王力，跑进家，端起鸟笼就看…… 景山哭了。景山把小鸟从鸟笼里拿出来，泪眼朦胧地瞅着那只可怜的小鸟。
王力小心地站在一边看着景山哭。
景山的眼泪把小鸟的羽毛打湿了。
景山一天没吃饭。
景山用木板给那只小鸟钉了一个小棺材。然后，又在里边放了好些好些蚂蚱……
景山把小鸟轻轻地、轻轻地放进棺材里。
景山哭着把小棺材钉住了。
景山双手捧着小棺材，把它深深地埋在了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土坎下边。
景山把小鸟埋了。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也埋了。
景山在埋小鸟的地方，敛起一个大大的坟堆。坟堆的前边，景山用三块石头搭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供桌。供桌的后方，景山在坟堆前插了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景山用他的钢笔，端端正正地写下这么几个字：
我的可怜的小鸟，请你安息吧！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