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陈山今年五十多了。三个孩子。大女儿,二女儿,都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老三——儿子,还在念初中。老伴一天病病歪歪的,总没个好神气儿。他家生活挺紧张。
闺女那么大了,还总穿打补丁的衣服。这在我们矿上,已经是很少见到的了。
陈山在井下采煤队当打眼儿工。三十几年了,没见他干过别的。他好像生来就是个打眼儿工。他的耳朵有点聋。和人说话,他自己听不见,还总以为别人也听不见,就扯开大嗓门使着劲吼。你和他说句正经话,他准打岔儿。你问他:“陈山,吃饭了吗?”他说:“案板?有!那还没有?咦!你问有没有案板干啥?”你说:“我没问你有没有案板,我问你吃饭了吗?”他说:“噢——你是问我上几班?三班,三班……“和他说话的人很费劲,还总要弄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来。但你要骂他,即使声音很小,他也能听到。你说:“这个聋子。”他就不等你话音落地,马上就回你一句:“聋子不多,一闹闹你妈一窝。”一句话就把你噎得半天出不来声。你如果不屑地稍稍哼一声:“哼!”他总说:“再哼,再哼我就赶你猪圈去!”
陈山实在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可是,就是这么个人,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竟成了轰动一时的大红人。
说起这,陈山恐怕还得应该感谢他的那个聋耳朵。那天,他在井下正抱着钻头打眼儿,头上一块零皮响了半天,他没听到。结果掉下来,把他的下肢打断了。
送到矿务局医院,陈山疼得呲牙咧嘴地直哼哼。可大夫护士哪顾得上他!他们一天不知要治疗多少井下打伤的人。比他严重的多的是。他气了,就让女儿搀扶着到了医生办公室。几句话不投机,他就和大夫吵了起来。结果更糟了。到了医院好几天,他每天疼得连觉也睡不踏实,就是没人给他看腿。他一个人生闷气,有了火没处发,就直冲老伴和女儿使性子。
又过了几天,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扯开大嗓门就喊老伴:“孩儿他妈,孩儿他妈……”
老伴以为他又要发什么脾气了,就没待理他。
他就真的气了,扯开大喉咙就在病房里骂开了:“日你妈的,耳朵让X塞住了,叫你几声,连个屁也不放。”
老伴无耐,只好过来。他就骂骂咧咧地又骂了一气,才说:“你今天给我回家把咱们洋箱底儿那个黄木匣子拿来。”
老伴问:“干啥?”
他说:“有用呗!”
老伴就回家把那个黄木匣子抱来了。那个黄木匣子还怪沉的。老伴不知道里边放了些啥,这么沉,就想打开看看,但上边锁着—把锁打不开。
老伴把那黄木匣子往陈山面前一放,说:“给你,乱七八糟的,里边不知道放了些啥破玩意儿,这么沉,把人胳膊都拽困了。”
陈山也不答理,只管对老伴说:“你这就抱着它,给咱到局办公楼,找他局长还是书记,都行!你给他们这个匣子,就说我让他们打开看看里边的东西。”
老伴说:“找人家干啥?”
陈山说:“治病呗。”
“治病用这个烂木匣管啥用?”
“碰巧管了用呢?”
“噢——你这是成心想往死累你老婆呀!我不去!”
“你不去?”
“我不去!”
“好!好!你不去,我去!”回头就喊他女儿。
老伴嘟哝道:“精神病。”
陈山就说:“当然是为了看病么。不看病,我让你去挨球去呢。”
老伴一看这是非去不可了,就只好硬着头皮抱起那木匣子找局长书记去了。不想,这一找,竟找出个党中央、国务院找了三十来年的特级战斗英雄!
原来,陈山让老伴抱给局长书记的那个木匣子里,竟是一匣子抗美援朝时颁发给他的军功章。里边还有陈山抗美援朝时回国参加国庆观礼和毛主席、刘少奇、朱德、周总理、彭德怀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顷刻间,局长书记来了,市长市委书记来了,就连省长、省委书记、军委领导也一齐赶来了。一时间,矿务局医院的大门前,各种漂亮的小轿车停了一大片。
陈山的腿很快复原了。
陈山被接到局里、市里、省里和北京,光光彩彩走了一大圈。这一大圈,陈山可开了眼界。他知道了这世界上,除了电钻、火车、矿车和煤,原来还有什么一躺下去就像躺在了棉花堆里的席梦死。他觉得席梦死这个名字起的不好听,躺上去那么舒服的炕,不应该叫席梦死。还有坐着屙屎的小茅坑和一个人洗澡的白澡堂。那小茅坑好是好,他坐上去却怎么也屙不出来,还得跑到外边去……这一圈,他还知道了自己原来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每到一处,那些吃得白白胖胖的大官们都簇拥着他,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供着他,又是问寒,又是问暖。他觉得那些大官们都很好,都很亲,都好像他的亲兄弟似的。紧接着,陈山的名字就被好多好多报纸用很大的黑字登出来了。他和那些大官们的照片也被他的老婆和孩子们从报纸上看到了。然后,他就坐着小轿车,坐着软卧火车,坐着飞机,挨着到各地做报告。报告他为了守住一个山头阵地,一个人连续两天两夜打退了美国大鼻子一个师兵力的十七次冲锋,直到耳朵被敌人的炮火震聋了,后续部队上来了,他才被像僵尸一样地从阵地上抬下来。
半年以后,陈山就很少再出去了。矿党委专门召开了一次常委会,觉得陈山居功不傲,默默无闻地在井下干了三十多年,现在应该照顾照顾了。怎么照顾呢?常委会开了一天半,最后下了红头文件:任命陈山同志为矿招待所所长(副科级)。
陈山到了招待所。每天早出晚归,都要碰见一些人。他们都用一种钦慕、遗憾、不解、怀疑、惋惜的复杂眼光看他。他不理解这些眼光。他觉得这些眼光不像他原来下井时看到的那些弟兄们的眼光。那些眼光,让人瞧着就浑身舒坦。可这些眼光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心情开始变得有点忧郁了。
两个女儿却不管他忧郁不忧郁,每天晚上回了家,都要和他磨嘴皮子,逼着陈山给她们找矿领导安排个事儿做,陈山都当了耳旁风。不是他没听见,而是他张不开嘴,不知道怎样和人家矿领导说。
过了大约半年,陈山到澡堂洗澡,发现看澡堂的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就说:“你这么年轻,怎么看开澡堂了?”
小伙子说:“领导分配的。”
陈山就问:“你原来干啥?”
小伙子说:“下井。”
“下井干啥?”
“铲煤工。”
陈山就不假思索地说:“那你明天还下井去,我来看澡堂。”
小伙子听了,赶忙就说:“大爷,您可不能这么做!大爷,您不知道,我为了谋到这份工作,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
陈山说:“那就更不该了!”
结果,第二天小伙子就被调回井下去了。
陈山接替小伙子,看了澡堂。
小伙子把陈山恨得咬牙切齿似的。
陈山的两个女儿还在家待业。
偶尔有人和陈山说起那一段风光日子,陈山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有时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自己。
陈山不再看到那些复杂的眼光了。他又觉得和原来下井时一样了。
有熟人在街上碰到他,总要问他:
“老陈,你好!”
他总瞪大两眼,大声说:
“啥?”
陈山的耳朵似乎更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