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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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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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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您听我说……

                           

                                                            乌人

    汪曾祺先生离开我们快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总有三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让我很不自在。

    说起来,这三件事也算不上是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每当我一想起这三件事来,总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三件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撒谎。也就是说,在我和汪先生交往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曾向汪先生撒过三次谎。

    汪先生,您别急!您听我慢慢说,我真的向您撒过三次谎。

    第一次,您还记得吗?就是1986年10月1日,我第一次到您家时,我就向您撒了一次谎。那次,我到您家时,带了一组小说,就是参加1986年底《北京文学》在京举办的全国青年作者改稿班的《故里杂记》。这组小说,本来是我进京前就在家里抄好的。但到您家后,我却莫名其妙地向您撒谎说:“原来怕没时间到您家拜访。昨天晚上,带队的领导说:明天可以自由活动。我就连夜把这组小说抄写了一份。”您当时好像也没在意我撒没撒谎,就拿起我的小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然后便很中肯地给我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

    第二次是在1991年6月下旬。我到北京出差,到您家看望您。您拿出一本台湾出版的《联合文学》,说:“上面有曹乃谦的一组小说,你看看怎么样?”我记得好像是两篇。其中一篇写媳妇生孩子,丈母娘去女儿家伺候闺女坐月子,被女婿按在草房里强暴了两次。我看完后对您说:“曹乃谦这篇小说,写乱伦,我不赞同他这种创作态度。怎么说呢?咱们中国还是一个非常重视伦理道德的国度。像曹乃谦这样专门写咱们中国人非常丑陋这一面的创作倾向,我是不赞同的。这种事情有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所以我敢说:肯定有。但有,并不具有代表性。它只能算作个别现象。”您当时对我的这番话未置可否,只是换了一个话题问我:“前些时你们大同有一位诗人和曹乃谦到我这儿,说:大同的作家不服曹乃谦,有这回事吗?”我说:“有。”您说:“如果曹乃谦加入了中国作协,他们还不服吗?”听了这话,我断定您已经介绍曹乃谦加入中国作协了。于是,我说:“这和加不加入中国作协没一点关系。”您就问我:“你呢?——你服曹乃谦吗?”当时,我根本没想到您会问我这个问题。我知道您想听我说:“不服!”我也想说:“不服!”但我在仓促之中,又撒了一次谎。我说:“这个问题,怎么说呢?说我不服他吧——他现在比我名气大,我说不服,似乎不太妥当。说我服他吧,我觉得我的小说并不比他差。只是没有他运气好,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听了我这话后,您就非常严厉地批评我,说:“听你们大同来的人讲,你和我交往,目的很不纯!不是为了文学,而是另有企图……”您不知道,你的这番话对我打击该有多大?!从北京回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活了。我觉得我这么崇敬的一位先生,和我交往了这么多年,居然经不起别人的一番谗言,便对我产生了怀疑。有几次,我真的很想从我家居住的六层楼房的阳台上跳下去—— —死了之。而且,我也心里明白是谁在您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这期间,我几乎没写什么东西,也写不出,直到1997年5月16日您离开我们,我才又拿起了笔……

    第三次是1995年10月1日。我利用国庆长假去北京探望您。因为自从1991年那次您批评我另有企图后,我一赌气,连续四年多没有去北京看望您。只是在每年的正月十五,给您拍封电报,祝贺您生日愉快,身体健康!这期间,我因为心情一直很压抑,得了一次心肌梗塞和前兆性颠茄。那天,当我敲开您的家门,走到您面前时,您坐在那里连头也没抬,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我看看您。”您又说:“你还记着我?”还是没有抬头。我说:“我记着。我这辈子都会记着您!”您说:“那你那几年干什么去了?”这时,我又对您撒了谎。我本来应该实话告诉您,这四年多来,我为什么不来看您。但我没有。我却说出了另外的理由。我说:“我这几年没来,是因为我先得了一次心肌梗塞——”这时,您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忙问:“厉害吗?现在怎么样?”我说:“好了,没事了。后来,我又得了前兆性颠茄。”您问:“什么叫前兆性颠茄?”我说:“就是颠茄病。只是没有那么严重,还属于初发期。”您又问:“对你有影响吗?”我说:“有。它经常发作。发作前没有预兆,说来就来。发作起来,我会一时失去意识,还伴有耳鸣。最严重的一次,我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突然发作了。这时迎面开过来一辆公共汽车,眼看我就要钻到汽车轮下了。好在这病发作起来时间不长,只一两秒。我赶快顺势往路旁一侧身子,倒在了路旁,才躲过一劫。”直到这时,您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细细瞅着……半天,您长出一口气,说:“现在好了吗?”我说:“没。”“那你以后可得当心点。”您说着,一直阴沉着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暖意。然后,您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香蕉让我吃,说:“这是从巴拿马进口的,你尝尝看。”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我知道,您原谅我了。可是,我也知道,我这是用谎言骗来的呀!我心里说:对不起!汪先生,我不该用这样的谎言来骗您!然而,我又怎么能把实情告诉您呢?

    现在想想这段往事,我真是懊悔不已!整整四年多呐!这可不是一段短短的四年多呀!虽说这四年多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眨眼的工夫,也许连眨眼的工夫都不算,但从我和汪先生交往十多年来这段历史来看,它却是很长很长……在这四年多时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事实上,就在这短短的四年当中,汪先生遇到了令他这辈子十分尴尬的版权纠纷问题,而我却没有在这关键时刻给予汪先生半点安慰!我想,这肯定给汪先生的心里留下了多少难以言说的伤痛啊……

    我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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