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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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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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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

乌   人

  志强是五六岁的时候来到大姨家的。大姨家在柴沟堡。他是怎么到的大姨家的?是他爹送他来的,还是他妈送他来的?志强一点也不记的了。那时候的好多事情,志强都不记的了。他只记的大姨家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住着好多人家。院子方方正正的,土坯打就的院墙好高好高,比一个大人还高出好多。院子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门,大得能赶进一辆马车来。他还记的大姨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叫鲜果的孩子老跟他玩。但是,这个叫鲜果的孩子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志强就记不清楚了;但他始终记着鲜果这个名字。直到现在,志强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还总是想起鲜果这个名字。

  院子的一堵墙塌了一个豁口。志强老和七哥从那个豁口爬出去玩。墙的外边是一道很深的水渠。水渠里的水总是很急地一个劲地哗哗地流着,流着。水渠上长着一种志强已经忘记了叫什么的草。那草总是一窝一窝地长着,样子长得像韭菜叶子似的,但比韭菜叶子宽,也比韭菜叶子长。七哥总是用这种草给志强编一些东西玩。这种草志强只在大姨家那儿见到过,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七哥的手很巧,他会编好多东西。七哥还会用纸给志强叠飞机,叠马拉的轿车,叠燕子;飞机和燕子都能飞,你用手指轻轻捏住飞机和燕子的一处地方,用力向天空一抛,飞机和燕子就会飞起来。有时它们会飞出好远,有时还会绕着你飞上几圈儿。七哥还给志强叠轮船,轮船分敞篷的和不敞篷的两种,还叠小狗、青蛙、鸽子、花篮、手枪。手枪像真的手枪一样,鸽子——用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捏住鸽子脖子那里,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捏住尾巴,轻轻地拉动它的尾巴,两只展开的翅膀就会像鸽子飞似的上下扇动起来。七哥还用纸袼褙给志强做马车。那马车真像呀!就跟真马车似的,也有车轱辘(车轱辘会转),也有辕杆,车的两边,也就是车轱辘的上边,也有用纸袼褙折成的车栏。七哥给志强用绳绳儿拴住马车的车辕,志强就拉着马车可院子里乱跑。志强和七哥学会了叠纸,即使现在,志强已经五十多岁了,除了手枪和青蛙怎么叠,他忘了,其余的他还都会叠。

  七哥是大姨的二儿子,叫老虎。七哥比志强大七八岁。七哥的上边当然还有一个哥哥,志强叫六哥。志强和七哥玩得时候多,和六哥玩得时候少。所以,志强和七哥的感情似乎更深一些。

  这以后,志强的记忆似乎就中断了。紧接着,在志强记忆的屏幕上,没有任何过度,就出现了一连串让他刻骨铭心的一段苦难经历。这些经历,当他在和他的孩子讲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淌满了泪水。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这期间,肯定会有一段过度的,只是志强不记的罢了。

  志强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也很少有玩的时候了。起先,他先是和鲜果一人挎着一只篮子,到街上去追马车。追马车干什么?拣马粪。马粪晾干了能烧火。大姨家里就是用晾干了的马粪烧火做饭的。志强和鲜果在街上看见过来一辆马车,就和一群小孩子一窝蜂似的挤上去,眼睛紧紧盯着马的屁股。一见哪匹马的尾巴撩起来了,马的屁股眼儿也鼓起来了,他就和小伙伴们你争我夺地抢着拣马粪。马粪拣满了一篮子,他就送回大姨家去。他把马粪倒在大姨家的门口,摊开来,让日头晒着,就又挎着篮子跑到街上去了。后来,志强就开始到处找吃的。找杏核,找乔瓜瓜,一种吃到嘴里甜甜的野草结的果子。遗憾的是,乔瓜瓜很难找。有时好几天才能找到一颗。他还找榆树叶子,找榆树皮。榆树皮不如榆树叶子好吃。榆树叶子蔫蔫的,嚼在嘴里,有一股他说不清的味道,而榆树皮却涩拉拉的,就像嚼了一嘴细柴棍子似的。还找榆钱儿,找槐花儿。榆钱儿是绿的,槐花儿是白的,一结一大串。志强从树枝上一捋就是一把。放在嘴里,甜丝丝的,比榆树叶子好吃多了,可惜一年只有那么几天可以吃到。杏核找回来,他就把它们一颗一颗捣开了,把杏仁放在大姨家的火盖上烤。烤熟了,他就饥不择食地全吃了。有一次,他吃得过多了,杏仁的毒性发作了,差点没把他毒死!大姨吓得有好几天没敢让他再吃杏仁。

  萝卜下来的时候,大姨领着志强到农村帮农民们拔萝卜。心想让志强在地里饱饱吃一顿。可志强不敢吃。大姨就说:“吃吧!志强,你不是饿吗?今天就让你吃个够。”志强还是不敢吃。和大姨一块儿去的大人们都笑着对志强说:“吃吧!孩子,你大姨领着你来拔萝卜,就是为了让你吃个够。”志强说:“人家不管吗?”大姨笑着说:“我孩胆子小,不敢吃。志强,给大姨吃吧,他们不管。”志强这才大着胆子吃起来。那萝卜真甜!脆灵灵的,一咬一口甜水。志强的小肚子不一会儿就给他吃得像一颗皮球似的鼓了起来。回家的时候,志强让一肚子萝卜撑的,差点没有走回去。

  回到家里,志强高兴地对大姨说:“大姨,你明天拔不拔萝卜了?”大姨说:“干啥?”“你明天要是还拔萝卜,我还跟你去呢。”大姨说:“不去了。萝卜今天拔完了。”志强说:“那你啥时候还去呢?”大姨说:“咋了,还没吃够?”志强笑了。可是,过了不久,志强的肚子就闹腾开了。大姨知道是萝卜吃得过多了,呕心呢,便让志强爬在炕上,下巴颏抵住炕沿,张大嘴,往出控水。那水也真够多的。只见志强趴在那儿,嘴张得大大的,不一会儿工夫,一股清汤汤的水流便像没关严实的水管那样,一个劲地流了下来……

  志强瘦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两个原来就大大的眼睛这时便显得更大了,大得有点怕人。志强很少和鲜果一块儿出去玩了。他觉得两条腿很软很软。他跑不动了。他也走不动了。大姨就让六哥给志强的爹写了一封信,说志强孩子可能病了,叫他赶快来接志强。志强就耐心地等着他爹来柴沟堡接他。可是,时间过去好几天了,志强也没见他爹来大姨家接他。

  大姨每天都出去找吃的。哪怕是一点点野菜,或者是别人扔掉的一点菜帮子,大姨都拿了回来。洗洗净,上锅熬熟了,给志强和七哥六哥吃。大姨吃得很少。但大姨就像一只鸟一样,每天都飞出去,到处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这一天,志强觉得有点气力了,就扎挣着一步一步来到了他以前常去的火车站。他要去接他爹。大姨给他爹去信已经好多天了,说不定今天就能来了。

  可是,志强好像去不了火车站了。以前,他只消几分钟时间就跑到火车站了。今天,他的腿软的,一点气力也没有;而且沉得好像绑了几十斤重的东西,抬都抬不起来。每走一步,他都非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两个脚提起来。当两脚落下去的时候,他就好像踩在了棉花团上似的,虚乎乎的,软绵绵的,总好像没有踩在地上。他走一步,就得歇一歇;否则,他就再也动弹不了了,简直好像是他每走一步都得用好大的毅力,才能使那两条腿勉强地晃晃悠悠地直立起来。志强走呀走呀,走呀走呀,他走得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志强好容易走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上人不多。志强出了一身汗,所有的衣服都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乏极了。他就坐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用石头砌起来的水池子上,一边等着火车,一边看着水池子里边的小鱼。以前,他常趴在水池子边上看那些小鱼。那些小鱼都不很大,比志强的指头还短许多。但是,那些小鱼却都很急溜,一群一群的,刷一下,游过来,刷一下,又游过去。有好多次,他用绳子拴住一个罐头瓶子,放在水里,等那些小鱼游过来的时候,猛地往起一提,想捞住几条小鱼,捉回家去养。但是,每次他都空手而归。今天,志强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小鱼欢快地游过来游过去,便忍不住出声地问小鱼道:“鱼儿,鱼儿,你们饿不饿?我饿……”小鱼游过来,没有回答。志强就又问:“鱼儿,鱼儿,你们饿不饿?我饿……”小鱼游了过去,还是没有回答。

  志强哭了。

  大姨回到家里,见志强不在了,就赶忙跑到院子里去打听。人家告诉说:“志强早就出去了。问他干啥去呀?他说到火车站接他爹去。”大姨便脚不点地地来到火车站,看见志强坐在水池子的边边上,就说:“志强,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志强说:“大姨,我爹咋还不来?”大姨说:“快了。再过两天就来了。”志强哭着说:“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大姨说:“尽瞎说!你爹咋能不要你呢?走哇,跟大姨回家去。”

  大姨让六哥又给志强爹写了一封信,让他快点来接志强。

  第二天,大姨怕志强再跑出去会出事,就没有出去。

半上午的时候,志强饿了,就对坐在窗户跟前做针线活的大姨说:“大姨,我饿了,给我炕个糠饼子吧——”大姨没说话。志强就用双手摇着大姨的膝盖说:“啊你大姨,给人家炕个糠饼子吧。”大姨还是没吱声。志强就更用力地去摇大姨的膝盖:“啊你大姨,给人家炕一个糠饼子吧。”大姨被志强摇得做不了针线,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下地从瓦罐里挖了小半碗糠皮,又抓了一小把玉米面,和起来(糠饼子就得用面和,不然糠是粘不到一起的),拍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薄饼子,搁在火盖上,烤着。志强坐在灶火跟前,一边往火里加着柴火,一边盼着糠饼子快点熟。

  过了一会儿,糠饼子慢慢变黄了。糠饼子冒热气了。热气飘过来,一股香气钻进志强的鼻孔里。志强馋涎欲滴地往口里咽了口唾沫。志强问:“大姨,熟了吗?”大姨说:“再等等。”再等等,志强又问:“大姨,这回呢?”大姨说:“你翻翻它。”志强翻了翻。

  糠饼子熟得好慢呀!以前他可不觉得糠饼子熟得这么慢。今天是怎么了?都烤了这么长时间了,糠饼子还没熟?志强觉得好像过了一百年。不!好像一百年也不止。可糠饼子还是没有熟。志强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里咽唾沫。在志强的记忆里,从糠饼子里飘出来的香味,好像以前没有闻过,以后也没有闻过。他这辈子再也没有闻过。志强又咽了一口唾沫,问:“大姨,这回熟了吧?”大姨说:“熟了。”志强就急不可耐地取出糠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个糠饼子真香!一点儿也不像以前吃过的糠饼子。以前的糠饼子哪有这么香?真香!志强好像怕别人抢去似的,双手紧紧地抓着糠饼子,连掉在地上的末子都用手指头蘸着吃了。志强吃得满头大汗。志强的口水流了他一下巴颏。

  志强想大便了。大姨就让他到院子里的茅房去屙屎。志强去了茅房。他蹲在茅坑上边,使劲往出屙。可他憋得就是屙不出来。他就憋足了劲努,努了半天,还是屙不出来。志强的脸色被憋得都发黑了,还是屙不出来。志强没劲了。志强就蹲在茅房里呜呜地哭起来。

  大姨在家里好像听到了志强的哭声。

  大姨来到茅房,一见志强满脸乌青,就慌了,忙问:“志强,你咋了?”志强哭着说:“大姨,我屙不出来。”大姨就把志强扶回家里,让他爬在炕上……

志强的记忆在这里又一次中断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多少年后,他问他大姨和爹时,他们告诉他的。

  从那一天开始,志强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志强屙不出来,大姨就用铁丝棍儿给他从屁眼儿里边往出掏。掏出来的粪便,就像街上的羊粪蛋,一颗一颗的,掉在地上还能听到“扑棱扑棱”的响声呢。

  大姨让六哥给志强爹发了一封电报,说是志强病情危急,再不来接志强,恐怕有生命危险。

  志强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一听到火车汽笛响,就对大姨说:“大姨,票车来了。”大姨说:“不是,是货车,不是票车。”他们管客车叫票车,不叫客车,也不叫火车。“坐票车来的?”“坐票车来的。”“咋走呀?”“坐票车走。”大概是因为坐客车要买票的缘故吧。

  过了一会儿,火车汽笛又响了。志强又说:“大姨,这回是票车吧?”大姨说:“不是,是货车,不是票车。”志强非常失望地说:“大姨,票车咋了还不来呢?”大姨说:“快了。再过一会儿,票车就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火车汽笛从火车站那边传过来了。志强就充满了期盼地对大姨说:“大姨,这回可是票车了吧?”

  大姨含着眼泪“嗯”了一声。她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志强了。志强喃喃地对自己说:“票车来了,我爹过一会儿就到大姨家了。”可是,过了半天,也没见到爹的影子。志强就对大姨说:“大姨,我爹咋还不来呢?”

  其实,这时,志强爹正在赶往大姨家的火车上。志强爹接到大姨寄来的前两封信后,起初还以为是大姨不想要志强了,哄他呢,及至接到大姨拍去的电报,才着了急,慌忙跑到单位请了假,便马不停蹄地往大姨家赶来。

  志强爹是第三天深夜赶到大姨家的。到了大姨家,志强爹一看志强病得连点人样也没有了,就问大姨:“这是咋闹的?志强咋病成这样了?”大姨说:“孩子是饿的。”志强爹说:“咋就饿成这样了?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们往来捎粮票吗?”大姨惊讶地说:“谁给捎粮票了?我咋连一两也没见过?”志强爹就一五一十地把每个月都让人捎粮票的事和大姨说了一遍。大姨说:“他连一次都没给过我。”志强爹脱口就骂了一句:“他妈的!我找他去!”大姨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到了那人家里,正好捎粮票的人也刚刚回来。志强爹就说:“我让你给捎的粮票哪去了?”那人一看,知道再隐瞒不住了,就乖乖地实说了:“我们自己买粮吃了。”志强爹听了,不由两眼一瞪,揪住那人的领口就打:“爷日你妈的!爷当你是人呢,让你给捎粮票。原来你是个王八蛋!”

  大姨吓得赶忙拉住志强爹,说:“志强爹,别介。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志强爹说:“跟这种人有啥好说的。”

  那人也说:“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是,我这也是没办法呀!”

  志强爹说:“没办法你妈屄呢!你没办法,难道我就有办法吗?你妈的!由于你的缘故,爷的儿子都快饿死了。”

  那人听了,忙问大姨:“咋了?志强饿得咋样了?”

  大姨含着眼泪说:“志强饿得提溜都提溜不起来了。”

  那人说:“嗐!你们看——我的孩子也都饿得爬不起来了。”

  直到这时,志强爹和大姨才看到炕上有好几个孩子都爬在那里,一个个瘦弱得就好像猴子似的。他们都在紧张地看着志强爹,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种让人害怕的眼光来。

  志强爹“嗐”了一声,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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