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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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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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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家的小巷

旧社会盗匪猖獗,战乱颇多。为了防范匪乱,保一方平安,人们就会筑起高高的围墙,用以护卫抵挡。城里财物丰厚,便以青砖白灰垒砌;乡村财物稀薄,便以黑土黄泥堆垛。城里的,大都谓之城墙;乡村的,大都谓之寨墙。

解放前的乡村,寨墙大都完好无损,留着一丈多宽的东西寨门,或者南北寨门。栅栏采用大腿粗的榆木、槐木,将村口严严实实挡住。白天打开,夜晚关闭。还有三两个打更的,敲着梆子和铜锣,提醒人们小心烛火。那时为了自卫,几乎家家都有短刀和长矛。姥爷家的春凳底下,就藏着一把极锋利的雁翎刀。

那口刀沉甸甸的,虽不耀眼,却有着锋利的刃部和优美的弧线。椭圆状的护手,黄铜的刀柄上装饰着鱼鳞纹。刀鞘是花梨木的,嵌着翠玉,包着白银。虽不华贵至极,却也不是普通士兵佩戴的东西。

一年深秋,娘领着我去八里外的于庄看望姥爷。出了村口,顺着小路迤逦向南。娘的臂弯上,挎着一个小小的花包袱,梳着两根短短的麻花辫。将将记事的我跑前跑后,没有缰绳的小马驹一般。窄窄的小路曲曲弯弯,穿过刚刚发芽的麦田,绕过三两座沙土岗子,再钻过一大片杂树林子,姥爷居住的小村也就到了。那时大路上还没有铺上柏油,松软的沙土,会阻碍洋车子的轱辘。骑车走大路反倒费力,不如沿着小路徒步过去。不慌不忙,顺便也可看一看原野里的风光。麦田间,有七八只喜鹊吱吱喳喳叫着,时而低飞,时而在麦垄间跳跃。沙土岗子有着优美的弧线。坡上稠密的茅草被浓霜染过,呈现出一片火红色。一只绿啄木鸟,在树林深处笃笃笃地啄着树干,那响声就像卖豆腐的老头敲着梆子一般。

姥爷居住的村子,卧在一座沙土岗子上。挤挤挨挨二百余户人家,在我们公社也算是比较大的。进北寨门,需爬上一条高高的斜坡,斜坡上就是那条窄窄的深深的小巷了。这小巷是姥爷那个家族所独有的,东西两侧十六户人家,都是姥爷的本家,且大都是尚未出五服的,支分很近的。

大村子人稠地窄,宅院也就不甚宽阔,三四分地也就是一处宅子了。唯独老爷家的宅子很大,前后两处院落,东边还有一个很大的跨院。舅舅和妗子住在前边,姥爷和姥娘住在后边。再往后就是高高的寨墙,两层楼那么高,顶部可以推着独轮小车平稳地来往。只是短了些,也就断断续续残存着那么三二百米。背阴的那面生满青苔,向阳的这面生着一丛丛枸杞,爬满萝藦柔长的藤蔓。还有三五棵野枣树,在初夏开花,在秋天结出红溜溜的果子。

每次去姥爷家,那高高的寨墙总是我极大的渴望。抓着枸杞藤,踩着野枣树的枝杈攀上去,就会望见人的院子里,拴着老牛或者毛驴,几只老母鸡在墙根踱步,一只小黄狗趴在柴草窝里。若是在秋天,就有红枣可以吃到,就可采下枸杞拿给姥爷,摊在笸箩里晒干后,作为泡酒的草药。

姥爷喜欢喝酒,喝那种很便宜的红薯片酿的散装。不过那把青花瓷的酒壶,倒是很精致很漂亮。有着细腻的肌肤,苗条的腰身,流畅的花纹。听姥娘说,这把酒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值几个钱的,千万别给弄坏了。姥爷还喜欢喝茶,喝那种两块钱一斤的老叶子浸泡的,很酽的浓茶。那把老茶壶肥胖粗壮,圆筒状,男人的腰一样。没有壶把,顶部有两根黄铜的提梁。不过质地倒很细腻,画着三个仕女,拿着团扇走在牡丹丛里。那雍容富贵的场景,和姥爷家熏黑的土墙和屋梁,恰恰互不相容。

回到娘家,娘打开花布包袱,取出十几枚自家老母鸡下的鸡蛋。姥爷却责备说:“留给孩子吃不行,孩子们正长个头;我和你娘都老了,吃了不长骨头也不长肉。”娘说:“家里还有呢。”就把鸡蛋磕在粗瓷大碗里,撒上盐末和葱花,炒得油润金黄端到八仙桌上。姥爷递给我一双筷子,招呼说:“快吃吧,趁热吃才香呢。”自己则斟上酒,捧出些长果,一边喝一边嘎巴嘎巴地嗑。

喝至面赤酒酣,姥爷就从春凳下面取出那口雁翎刀,刷啦啦抽出刀鞘,走到院子里舞弄了一遭。劈刺撩砍,若龙游沧海,若凤舞九天。那些犀牛望月、秋风扫叶的招数,我全然不懂,只是看得高兴,大瞪着眼睛。许多年不练,姥爷也就有些喘,抚摸着我的脑瓜说:“这宝刀是上头赐的,赐给你外高祖的。你外高祖是个武举人,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说这些话时,姥爷的眼睛就亮亮的,格外的有精神。

这些话,娘也不止一次说过。说她的祖上出个一个文举人,出过一个武举人。都是吃官家饭的,有自己的大印。娘小时候,这条狭长的老巷里,犄角旮旯都住满了人。山一般的男人,水一样的女人,还有成群的小马驹一样的孩子们。春节拜年的时候,哗啦啦跪下,满院子都是人。巷子里炮仗炸碎的纸屑,梨花一般铺着,桃花一般铺着,落英缤纷。

每到黄昏,家家屋顶上升起青青的炊烟。升腾低垂,又在村外的原野上汇聚成一片,云雾一般。风箱呼哒呼哒响,长长的土墙的阴影,红红的柔和的夕阳。孩子们的说笑和老人们的咳嗽,结在每一棵老枣树上,老榆树上。那时的人烟繁茂,恰恰和如今的香火寂寥,形成了鲜明的映照。

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三,我都会随着娘,去姥爷家拜年。给姥爷、姥娘、舅舅和妗子磕过头,娘还会领着我在胡同里转一转。去给二姥爷拜年,去给三姥爷拜年,去给四姥爷拜年,去给五姥爷拜年,去给对门的大舅和大妗子拜年。一遭下来,需花费好长一段时间。每到一家,长辈们脸上的皱纹,就会开成春天的花。捧出甜爽的薄荷糖、香酥的熟长果,或者拆开纸包,拿几块蜜三刀给我。

之后,就是跟着巷子里大孩子们去玩。表姐表妹、表兄表弟,还有一个岁数稍大点的梅姨。梅姨高高的个子,长得白净漂亮,阳光明亮。五姥爷和五姥娘没有子嗣,老来便领养了梅姨,当成自个的亲闺女一般爱惜。表哥“新”和表哥“忠”,比我略大些。宽宽的肩膀,粗粗的胳膊,样子很是强壮。表弟“国”和表妹“华”,比我略小些。身材、模样,和我的妗子十分相像。瘦瘦高高,白皙且苗条。最小的表妹叫“红”,是三姥爷家的孙女,和我最对脾气。每每去姥爷家,她总会粘着我,一个劲地叫哥哥。

最常去玩的地方,就是在文革中幸免于难的老祠堂。五间正厅,三间西厢房,三间东厢房。皆是青瓦青墙的硬山顶结构,花格门,花格窗。粗粗的廊柱下,垫着鼓状的青石,青石上刻着祥云的图样。正厅里的神龛上,供奉着于氏宗祖的牌位。高大的铜炉里香烟青青,香灰积攒了厚厚一层。门前的石狮子,被孩子们的小手磨得光滑油润。院子里的几棵侧柏,主干挺挺,枝叶葱葱。若是谁家生子添丁,就会用红纸写上姓名,贴在老柏树上,以告知老祖宗。也用以祈求自家的孩子,像这老柏树一样健康长命,郁郁葱葱。

可姥爷家的子嗣并不兴旺。舅舅之后虽添了一个男丁,两三岁时却得了重病,因为缺钱医治而夭折离世。许多年后偶尔提及此事,姥娘的脸上,依然会掠过淡淡的忧伤。我的舅舅也只有“国”这一个儿子,也只有“华”这一个姑娘。国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城市里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三五趟。华也嫁到了颇远的地方,帮着对象管理着一家工厂,总是挤不出时间回娘家探望探望。

喜欢喝小酒喝浓茶的姥爷,在我读初中时就离世了。之后五姥爷、四姥爷、二姥爷,也相继离世。一个个小小的土坑,掩埋了他们满是褶皱的,慈祥的面容。他们老哥几个,再不能在农闲时节,或者逢年过节,聚到一块儿喝几盅小酒,唠几句家常。因为日子拮据,三姥爷一家人去了东北谋生,带走了那个唤我“哥哥”的表妹小红。

小红生得小巧玲珑,皮肤格外的白净。她不爱笑,可笑的时候脸蛋上就有两个酒窝窝,露出整齐的小白牙,很好看的。尤其是她叫你哥哥的时候,那嗓音就像在蜂蜜里泡过,脆脆甜甜的。在一起玩的时候,我会把姥娘给的梨膏糖,分给她几颗。她的荷包里,通常是没有糖块的。因此吃糖的时候,她总是含在小嘴里慢慢地融化品尝,以便那甜蜜的感觉,在舌尖上得到最大的延长。待那糖块融化到,只剩黄豆瓣那么一丁点的时候,她总会粘在舌尖上吐出来,露出一种很享受的神态。红红的尖尖的小舌头,甚是可爱。

而梅姨的离世,更让这窄窄的幽深的小巷,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忧伤。一个春天的阳光般,灿烂开朗的姑娘,怎么会自缢在自家的老枣树上?当舅舅和大舅,把梅姨从老枣树上托下来的时候,那曾经火热柔软的身体,已经微微僵硬发凉。五姥娘扑在闺女身上,哭得没有了泪滴,几乎昏死过去。不断用嘶哑的喉咙呼喊:“是俺对不住小梅,害了自个的闺女。”姥娘和妗子,便抚摸着她的心口一个劲地解劝,眼角也是泪水涟涟。

那年春天,梅姨刚刚二十一。老枣树上叶芽初绿,去年的燕子也已经回到旧巢里。

梅姨死的细节,我不太了解。只是听姥娘讲,十七八岁时,梅姨私下里处了一个对象。那男孩是后村的,体格也强壮,心地也善良。就是爹死得早,娘又得了肺痨,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五姥娘想把闺女嫁到富裕人家去,便百般阻止,极不乐意。娘俩一直为此事闹来闹去,摔锅砸碗,弄得满村风雨。得知梅姨自缢的消息,我有些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说爱笑的女孩,命运一定不错,可梅姨如何说走就走了呢。她那么爱笑,且笑的时候,风铃一般叮当脆响,明媚的阳光一样,皎洁的月光一样。

小时候的我,也是经常跟着梅姨去玩的。梅姨会把荷包里的好东西,掏给我吃。有时是一把葵花籽,有时是一把长果粒。有时,梅姨会把我领进小巷尽头的代销点里,花两分钱买给我一个大米花;或者花两分钱买一点糖稀,教我如何绕在秫秸莛上缠来缠去。梅姨那清爽的笑声,那两分钱换来的小小的甜蜜,都存留在记忆里,没有随着梅姨的离去而离去。

只是那条悠长的小巷渐渐老去。两边黄泥的土墙要么残破,要么倒塌。失去主人守护的老宅生满艾蒿和苘麻,成了蜘蛛、长虫和老鼠的家。椽子腐沤,檐瓦跌落,土坯墙上涂抹的白灰,也一片片脱落斑驳。大土炕犹在,小锅台尚存,只是土炕上没有了男人们的酣睡声,没有了女人们的唠叨声。风箱不再呼哒呼哒响,小米粥不再咕嘟咕嘟唱。炊烟不再袅袅升起。老枣树上的红枣,也稀稀疏疏的不再稠密。即便是新建的红砖瓦房,有很多也是终日挂着大铁锁,锈迹斑驳。锅灶和碗筷,终日都是凉的,没有人使用,也就没有人来刷洗。

姥爷和舅舅们渐渐老去,渐渐离去。表哥和表弟们,也一个个去了外地,或者上班或者做生意。除了过年那三两天,整条小巷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属于萧条和空寂。只有麻雀和蚂蚁渐渐兴盛起来,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在树干上爬来爬去。

或许是家族遗传,或许是规律使然,姥爷这一家族的男性,似乎都不长命。五六十岁、六七十岁便早早故去,只剩下一些年轻的或是岁数大的妇女。姥娘是如此,五姥娘是如此,就连岁数小些的大妗子也是如此。失去男人的女人,也就失去了水分和养分,干巴巴的没有了先前的翠绿和葱郁。聚在一起说说话拉拉呱,似乎也就成了她们唯一的乐趣。姥娘的脚是尖尖小小的。五姥娘的脚虽然略大些,可也是缠过足的那种,老了走路就不那么稳定。就连年纪略小些的大妗子,也是个半脚;就是缠足缠到一半,因为妇女解放,或是父母心疼姑娘,就将裹脚布解开,将小脚丫释放了出来。

当三个女人,独自或者一起在幽深的小巷里彷徨,已经弯曲萎缩的身体,影子却在夕阳下拖得很长。尽管三人还算健康,都没有拄着拐杖,可那蹒跚的步伐,看上去依然有些摇晃,寒风中的芦苇一样。偶尔她们会走出小巷,到大街上站一站,看看那些年轻的媳妇,穿得如何漂亮;听听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闹,或是嘻嘻哈哈地笑。大街上的柏油是新铺的,光滑平坦,小汽车嗖地跑过去,一点也不会颠。只是尾气和尘土,呛得五姥娘不停地咳嗽。

于是她们感觉大街上有些吵闹,复又回到安静的小巷里,复又归于孤独和沉寂。她们更喜欢坐在老屋子里,面对熏黑的年画和墙壁,说一说远方的孩子们,或是她们故去的男人。如果感觉语气沉重,她们就会转移话锋,说一说阳光和云彩的事情,说一说庄稼和野草的事情。太阳一步步走着,悄无声息的。那些薄薄的残存的时光,就在绵长的话语中,慢慢消失匆匆。

因为上班的地方,离老家和姥娘家都不算远,我也就尽量挤出些时间,到姥娘家中前去探望。当我把汽车停在狭窄的小巷里,推开熟悉的油漆斑驳的木板门走进去。姥娘就会在我呼喊声中,走出那低矮的老屋,蹒跚着脚步,张开牙齿完全脱落的嘴,欣喜地笑着。那笑容虽然皱纹增多了,却依然像从前一样温暖而亲切,若灶膛里红红燃烧的柴火。姥娘习惯性地坐在炕沿上,我习惯性地坐在八仙桌旁的靠背椅上。想念很多,其实见了面话也不多。问一问姥娘的身体,说一说天气和庄稼什么的。姥娘会问我工作如何,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如何。脸上始终微笑着,像一支失去水分,却依然不愿凋落的花朵。

此时,若五姥娘和大妗子听见胡同里的马达声,或是关闭车门的砰砰声,她们就会捯着小脚走过来,慈祥地笑着唤我的乳名。我也会扶着她们坐下,把买来的香蕉和点心,分给她们品一品。人多了,话也就多,小屋里也就热乎乎的。此时的我也恍惚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炊烟袅袅,人丁兴旺的小巷里。忆起远方的表妹、表弟,忆起远去的小红和死去的梅姨。有时,我会偷偷塞二百块钱在五姥娘手里。丈夫死得早,闺女又不幸离去;这小巷的女人里,属她最孤苦无依。而五姥娘总是不肯收取,说自己有低保,还过得去。说着,便会流下些许浑浊的泪滴。

走出屋去,那古老的寨墙依然立着,只是厉经风雨冲蚀,比从前矮多了。东跨院里,粗壮的香椿树和刺槐树依然挺立,还有结满圆溜溜的果实的苦楝树。姥娘说,麻雀吃了楝子果就会变成凤凰的。因此打小我就奇怪,为什么那么多楝子果,麻雀却不去啄食呢?现在我忽然懂了,因为它们也眷恋这老宅,也眷恋这幽深的小巷,不愿变成凤凰,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其实我也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爬上高高的老寨墙,遥望着人家院子里的景象。我在这寂寞的,曾经繁华的小巷里徘徊着。破败的土墙,坍塌的土房。坚固却没有人居住的新屋,一把大铁锁紧紧锁住。小巷的地面,原来是一片黄土。后来,居住于此的男人们,从拆迁的废墟上拉来几车旧砖块,将地面一点点铺砌起来。那些砖块有青有红,有碎有整。又在风雨的侵蚀下,车轮的碾压下,鞋底的摩擦下,慢慢光滑,慢慢坑凹。脚掌踏在砖块上面,踏在院墙和房屋的阴影上面,竟然莫名有了一种沧桑感。

回到家中,我将探望姥娘的事告诉娘。娘又感叹说:“从前,犄角旮旯都是人。出过武举人,出过文举人。”也就是在娘无尽的感叹里,五姥娘故去,大妗子故去。最后,还算长寿的姥娘,也因病故去。舅舅也因为身子的原因,经常去省城治病或者疗养。

八月十五,开车前去探望。那绿漆剥落的铁大门紧紧锁着,打电话,说在城里疗养呢。提着沉甸甸的礼物,我不禁有些忧伤。这熟悉的、狭窄的、幽深的小巷,寂静得没有动静,却又能听到任何一种细微的响声。麻雀依然站在屋檐上。从院墙里探出来的老枣树,向阴的枝条枯萎了,向阳的枝条依然有着翠绿的叶子,有着红红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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