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鞋
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在那个安静而老旧的小院子里,我第一次察觉母亲的眼神,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那忧伤就像冬日的夕阳,凉凉的,却仍固执地残留着一些暗色的红。没有风,老枣树的枝条一动不动。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歌唱。唱的什么,没有谁听得懂,反正总是那种简单而欢快的调子。
母亲坐在马扎上晒太阳,身后是几十年前盖的,“金包银”的老房。就是外面砌红砖,里面垒土坯的那种。虽然低矮,却也遮风挡雨,冬暖夏凉。东面的墙根那儿,几只老母鸡在枯萎的菜园里,搜寻着草籽和遗落的黄瓜的种子。还有一只小黑狗懒洋洋地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母亲的眼睛也微微眯着,扬起脸迎着安祥的阳光。头顶稀疏的头发,已无法遮掩她的头皮,就像被偷盗者砍伐了的森林,无可奈何地裸露出枯干的土地。因为衰老或是某种疾病,母亲的眼里会时不时流下些泪水。在她眼角那渐深渐密的鱼尾纹里,缓缓流动,慢慢积存;又在阳光的照射下,蒸干了水分,留下些盐分。
母亲不能久坐,坐一会儿就要站起来,胳膊横在后面,将腰肢往前挺一挺。以减轻腰椎突出,带来的疼痛。母亲的腰肢,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柔软,宛若一棵老树的干,弯曲粗硬,且不能随意扭动。不能在芒种时节,弯下去拾麦穗;在寒露时节,弯下去拾棉花。要是再年轻三五年,她还会腰间扎个布兜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将那些遗失的麦穗和盛开的棉花,逐一捡拾起来,一点一点积攒在仓廪间,以便充盈她的岁月和心田。
去年麦收,阳光依旧很热,空气依旧很干。整个原野,就像燃烧的烈焰一般。喝不够的水,流不尽的汗。路边的杨树叶子,都软软地耷拉下来,蔫蔫的无精打采。我和妻子低头在田间忙活,未察觉母亲,沿着小路迤逦走过来。她想弯腰,将地头上那失落的麦穗拾起,可一阵疼痛,却让她整个人歪斜着不能移动。我扶着母亲说,不在屋里凉快,大热的天。母亲说,老在屋里坐着,心里也烦。
她抬头望着广袤的麦田。收割过的麦茬,是金黄色的,未收割的麦穗也是金黄色的。热嘟嘟的空气中,弥漫着种子成熟的气息,和田旋花盛开的香气。若是在三十年前,母亲定会舞动镰刀俯下身去,在嚓嚓嚓的收割声里,毛巾湿透,汗水淋漓。可现在,母亲只是茫然地望着成熟的麦地,沉默无语。阳光射在她黑黄的脸上,将热热的温度,播种在她深深的稠密的褶皱里。
母亲是个勤快人。春夏秋三季,日日忙碌于田野里,日不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即便到了冬天,母亲也不会闲着。家中喂着猪羊牛驴,儿女又多。除却烧火做饭,刷锅洗碗,母亲还要趁着冬闲,把全家人一年穿的布鞋,全部都做出来。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不着急,也不得清闲。
在母亲的手里,每一根针线、每一块破布片,都不会被浪费。她将那些穿过的,破得不能再穿的旧衣裳找出来,拿剪刀一件件拆开。再拿糨糊将它们一层层粘起来,做成袼褙。母亲打袼褙,是在那张吃饭用的长方形矮桌上。桌面先铺一层旧报纸,防止布片和木头粘连。再将布片一块块拼接起来,刷一层浆糊,再铺一层布片。如此粘贴四五层,一张完好的袼褙才算打成。
打袼褙这活,选布料没多大讲究。只是母亲不喜欢那种牛仔褂、牛仔裤,说那劳动布太厚太硬,不好用。熬糨糊,母亲大都用粗面,也就是玉米面。一方面,用白面造价会高些;另一方面,白面熬成的糨糊干燥后过于僵硬,钢针极难扎得动。即便用锥子,也会耗费些力气。
若阳光正好,五六日袼褙就会晒干。就可以将鞋样贴在上面,拿剪刀依着鞋样剪下一层鞋底来。鞋底需剪三四层,边缘和底面用白洋布包好,再用麻绳或棉绳,一针一针纳起来。纳鞋底是个工夫活,细致活。针脚要密要紧实,且一针针一点点,横竖成行美观漂亮。
年轻时的母亲,冬闲时节总是手不离针,针不离线,线不离鞋。手指上套着满是麻点的铜顶针,荷包里掖着枣木把的钢锥子。即便午后去大街上晒太阳,晚上去邻居家串门,手里也总不忘抓着鞋底儿。一边东拉西扯说些家常,一边将棉绳穿过厚厚的千层底,密密麻麻一针又一针。那种棉绳穿过鞋底的、哧啦哧啦的走动声,现在忆起来仿佛在遥远的梦中,又仿佛真真切切在你的耳朵中。土炕、纺车、洋油灯。每个严寒的冬夜,当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醒来,耳边依然有纺车的嗡嗡声,有母亲纳鞋底、绱鞋帮时的哧啦哧啦声。油灯下,母亲的影子映射在墙壁上,摇曳不定。那时,她的影子还是窈窕的,还是灵动的,朦胧却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中。
我家的炕席是秫秸篾编成的,满满的烟火气,满满的尘土气。炕席底下,总压着三两本厚厚的老旧的《红旗》杂志。那杂志原本是薄的,几十页而已。只不过里面夹了许多鞋样,也就慢慢变厚了。那鞋样是母亲用旧报纸剪的,有大有小,有鞋底有鞋帮。有我和弟弟的,有父亲的,有爷爷、奶奶的,甚至还有姥爷、姥娘的。短则三四寸,若月牙尖尖;长则一尺余,若小船弯弯。母亲不识字,亦不会写字,不能在那些鞋样上,写上谁谁谁的名字。但她总能清楚记得,哪个鞋样是我的,哪个鞋样是弟弟的,哪个鞋样是父亲的。甚至那些太小的,不再使用的鞋样,母亲都能清晰指出来,说:这个是我四五岁时用的,那个是我八九岁时用的。
做鞋帮的布料,一开始都是斜纹布的,不怎么耐磨。七八岁、十来岁的年纪,总爱到处乱跑,总爱爬墙登高。我和弟弟们的布鞋,也就时常磨破,早早顶破一个窟窿,露出大拇脚趾来。害得母亲,不得不一双又一双地拿出新鞋,以便孩子们能穿得干净些,能穿得体面些。那时并不理解,做布鞋这种活有多么的苦,有多么的费工夫。只是每每穿上新布鞋,就不知不觉向那些穿旧鞋的伙伴们炫耀,挺着腰杆,迈着方步。大概到我读四五年级的时候,集市上就有了很多黑色的条绒布。这种布料厚实,亦比较耐磨,做鞋帮最合适不过。可即便如此,我和弟弟们的布鞋,也是常常磨破。不是露出大拇脚趾,就是鞋帮和鞋底的结合处断了针脚,有某个脚趾粘着汗水和泥土,探头探脑。
现在想来,母亲那些年纳的鞋底、绱的鞋帮,如若积累起来,叠加起来,定会塞满一间土屋,高高地顶到房梁。甚至于,我们将母亲做的布鞋摞起来,定能踏着它们,登上遥远的高不可及的天堂。那些童年时的路,那些年少时的征途,无不是母亲用袼褙一层层叠起来的,无不是母亲用麻绳一根根串起来的。为了那些白底黑帮的布鞋,母亲折断过多少根钢针,孩子们没有细数过。我只记得,有一次母亲不知为何,让钢针刺破了手指。鲜艳的血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来,若朝霞亦或晚霞的红。母亲将手指含在嘴唇间,轻轻吸吮;又将干涩的钢针,在头发上擦了擦,以便涂上些油脂,使针尖润滑。那些情景,那些动作,我终生都无法忘记的。那时,母亲的脸颊是红润的,若三月的桃花。那时,怒亲的手指是白皙的,若三月的梨花。
那时的日子虽然苦楚,可母亲的笑声和话语,却远远多于如今的她。因为她有孩子,有父母,有牵挂。孩子们就像七月的庄稼,健壮翠绿结实开花。静待成熟,静待诚实,静待再一次播种发芽。到后来我长大了,变化了;弟弟们也一个一个走出老家,或近在咫尺,或远在天涯。可母亲的针线活,却依然没有放下。在她的炕头上,依然放着那个针线笸箩——用了几十年的,磨得发亮的针线笸箩。盘成八字形的棉线,磨得不再锋利的锥子。千层的鞋底,包裹着洁白的棉布。大小不一的钢针,插在宝瓶状的针线包里。那针线包里塞满青青的长发,是母亲结婚后,将她的麻花辫子解开,用锋利的剪刀轻轻裁下。
如今,母亲的头发花白了,凋零了。可那些年轻时的秀发,依然隐藏在小小的针线包里,不曾褪色,依然油亮光滑。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将那些头发抽出来一缕,抖抖地捏在手指间轻轻捻动。已经浑浊的眼睛,皱缩的暗哑的嘴唇紧闭着。粗糙皲裂的手指不再灵动,僵硬且关节明显地凸起。那时,母亲的手已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忌湿怕寒,比筷子再细小些的东西,总是把握不住。一根细小的钢针若是掉落在地砖上,母亲将它拾起,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和力气。
有一次我埋怨说,脚上的皮鞋笨重,不透气,脚趾间满是粘粘的汗,没有穿老布鞋舒坦。母亲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指指炕头那个针线笸箩,说:你的鞋样还在书本里夹着呢,娘老了。一瞬间,我的鼻子有些酸涩,扭过头默默出去了。
娘老了,我似乎也提前老了,变得多愁善感,而又沉默寡言。不会像别家的孩子样,絮絮叨叨和母亲说些家常。绝大多数时候,若能挤出些时间,我就会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就像她生命里的一缕阳光,亦或一缕月光。我安静,母亲安详。
记得二十出头,在天津打工的时候,每次匆匆回家,又匆匆回城。母亲总是塞好几双布鞋,在我的帆布包里。白底黑帮,针脚细密。我说,那是城里。母亲说,你那大汗脚,穿布鞋才透气。可那些年,母亲做的千层底我几乎从不穿的。宁可花几十块钱,买那些尖头高跟的猪皮牛皮。即便夹得脚趾生疼,也要将走路的声音踏得铿铿锵锵;也要用鞋油,将那皮子擦得乌黑油亮。那一双双簇新的布鞋,就寂寥地躺在床底下,不哭泣,亦不说话。冬天瑟缩着,在夏季海边潮湿的空气里,生出许多灰色的霉斑。
那时农村不通电话,偶尔父亲会写信过来,问我身体如何,工作如何什么的。信间总会加上几句母亲的话,问我那几双布鞋是否合适,是否穿破了,需不需要再邮几双什么的。我总是仓促回道:一切都好,并不需要。
直到如今,我才有机会抽出时间来,陪着母亲坐在老家安静的小院里。晒一晒老旧的阳光,看一看去年的麻雀。面对着弯曲的粗壮的老枣树,想起当年穿着千层底的布鞋,那个猴子一般爬树的孩子。初夏细碎的枣花梦一般香甜,鲜绿的叶子熠熠闪光。我坐在树枝上,母亲站在树枝下。青青的稠密的发丝间,落着零星的枣花。那双老布鞋是簇新的,针脚细腻,黑底白帮。有着破布片的厚实,细棉线的柔软,以及玉米面糨糊的芳香。
这是多么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有母亲,有那些用老布鞋托起来的,朴素而简单的岁月。留有回忆,不曾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