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寻亲旅记:
水泊望江亲不待
段 晖
从武汉到望江,需要大约4小时车程。
车刚刚抵达望江县境内,我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大地明显地多了几分生机,河流、湖泊都是水莹莹的,一种灵动跃然眼前。
今年7月以来,长江流域遭遇61年来最严重干旱,虽然前些日子下了两三场毛毛雨,于这久渴的大地,那就是杯水车薪。
而望江,水却是如此的充沛和清澈,实在让人羡慕!
一
自筹备“红色寻亲之旅”以来,我们便计划将爷爷的牺牲地——望江湖,作为寻亲之旅的第一站。
据《英山县志》记载,1941年正月我的爷爷奉党组织派遣,打入驻江西上饶国军某部做兵运工作。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动员该部旅团级军官10余人,计划到鄂东组织抗日武装。
1942年5月,枪支、弹药和军费(黄金)已经筹备就绪,并分别装入18只大皮箱。为了安全通过日寇封锁线,乃于是月20日深夜抢渡望江湖,突遭狂风袭击翻船,爷爷不幸牺牲。
八十年了……
这个八十年,从我的奶奶、我的父亲,传承到我们,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寻访爷爷的革命踪迹,让爷爷魂归故里!
然而,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地图上竟然找不见江西望江湖,只有安徽望江县和湖南望江村。
我通过互联网向江西老俵发起求助,得到了很多热心网友的回应——
上饶县有条望江路。
上饶有个望仙谷。
江西没有望江湖,会不会是口误呢?
上饶市辖区玉山县和广信区交界处有一个小镇叫临湖镇,当地老百姓都叫它临江湖。
兄弟,在上饶和鹰潭,湖不一定是湖,可能是江面开阔的地方。
江西上饶向鄂东走,你看看老地图吧。
现在安徽望江境内,有几个乡镇以前隶属江西,那句“不可越雷池半步”指的就是望江。
……
将近100条互动信息,给了我一些启发,也让我陷入了新的迷茫。寻亲之旅的第一站,是上饶还是望江呢?
二
我辗转英山县档案馆、军人事务局和烈士陵园,期望能够从追认我爷爷为革命烈士的档案里面,找到一点线索。
档案里面只有《换发补发烈士证审批表》和《烈士英名录》两张表格,至于调查材料或者证明材料,不知下落。
我突然忆起,三爷爷给我留了一个手抄本。
翻开手抄本,一共5页,都是三爷爷抄录的,其中包括抗日战争时期曾任英山县青委书记的沈立中同志,曾任英山县委抗日自卫中队指导员的林岩同志,以及后来回到星光大队的张文栋等十余人,于1972年至1974年期间亲笔或口述的关于我爷爷的证明材料。
这个手抄本,就是三爷爷留给我的一件宝贝,一件至珍至贵之宝。
从这个手抄本里面,我看到张文栋有这样一段记述——
廿日半夜时段禹生和弟弟起程,并带了枪支和箱子,当走到江西望江湖翻船(三只),只起来四个人,一个姓董,一个船佬,……
英山县红色专家黄显明老师提醒我,也许望江湖就是望江县境内的一处湖泊,但是当时讲述的人并不知道那个湖的名字,便说成望江湖了呢。
地图显示,望江县有武昌湖、泊湖、栏杆湖、焦赛湖等水域。
查阅望江县历史沿革,民国时期江西彭泽县在长江北岸确有新彭、龙泽、白沙、江调和同陆等几处插花地,直到1936年7月划入望江县。
如果黄老师的说法成立,我的爷爷是在望江县的某处湖泊翻船牺牲,那么他从江西上饶出发,又是怎么样过长江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上网搜寻答案,搜寻到了望江县漳湖回民村渡江战役纪念馆,搜寻到了当年的渡江船工、当地唯一健在的董玉发老人。
这条消息让我刹时兴奋起来。
张文栋讲述翻船后起来的姓董的那个人,跟董玉发老人是否有关系?1942年,董玉发老人已经9岁。
也许他就是知情人!
也许……
我一下子产生了许多联想。
望江!
我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直飞望江。
三
2022年10月11日下午2:20分,我们在望江县回民村渡江战役纪念馆见到了董玉发老人。
董老已经89岁高龄,看上去身体硬朗,思维清晰,谈吐亲切大方。
百万雄师过大江!
在那场举世瞩目的渡江战役中,望江县分三线起渡。
华阳起渡点位于华阳镇司阁村陶寓境内,莲洲、沟口起渡点位于雷池乡沟口村、漳湖镇长江同马大堤116-117号碑,杨湾起渡点位于杨湾镇长江同马大堤74号碑。
董玉发老人当时年仅16岁,是第一批10名伊斯兰渡江水手突击队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一声令下,大小战船破江而出,他和战友们一道冒着枪林弹雨,开着小木船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仅半个小时便顺利登岸。
小木船灵活!董老指着纪念馆里面展示的木船说。
从董老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勇敢而自豪的力量!
我还是迫不急待地跟董老聊起了我的爷爷。
就是他!董老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心猛地一颤,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原来,董老有一个堂哥,叫董玉成,比董老大十岁左右。他是中共地下党员,活动范围上至九江下至芜湖。
董老说,跟我堂哥经常来往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桐城的,一个是黄石矶的,一个操着湖北口音。他们经常是晚上聚会,从沟口渡江。
董老说的“黄石矶”,我始终没有听明白,后来问回民村支部书记刘卫东,才知道这三个字。黄石矶位于江南的东至县,与回民村隔江相望。
董老继续说,1942年的一天深夜,由于黄石矶的那个人叛变,桐城的那个人通知我堂哥他们逃跑,他们坐木船在大漳湖遇暴风袭击翻船。
堂哥说,翻船以后,有四个人爬了起来,但是他本人因为呛水太厉害,伤了内脏器官,加上晚上水里面冻得太狠,堂哥一病不起,而且国民党又在追杀,他还要逃命。所以一个月后,堂哥就病死在赛口的一个老百姓家。
又是一次翻船事件!
董玉成翻船事件,跟我爷爷的翻船事件,是一个事件还是两个事件呢?我和董老都无法给出答案。
我提出要看看沟口和大漳湖。
董老说,大漳湖已经围湖造田,沟口还在。
四
从渡江战役纪念馆到沟口起渡点,步行不到10分钟。2021年12月,望江县人民政府在这里立了一座丰碑,上书:渡江战役回民村起渡点纪念碑。
这里的江面并不宽,一艘轮船正向下游缓缓而去,矗立在长江南岸的一座白色的“吉阳塔”近在眼前。
董老指着斜对面的江边说,跟我堂哥往来的黄石矶的那个人,就住在吉阳的下边。
同马大堤两侧的植被,像波纹一样守护着这里的安全。一条宽沟从芳草萋萋的堤内穿过同马大堤,扭动着汇入长江。
董老告诉我们,这条宽沟是渡江战役打响之前,军民同心挖掘的一条通道,抢渡长江的船只就是从堤内,通过这条宽沟秘密运送到沟口起渡。
抗日战争时期,沟口曾被小鬼子严防把守,来往过渡都要经过小鬼子和日伪的无端盘查。
那么,望江人怎样过长江呢?我向董老提出了最原始的那个问题。
董老说,只要买通了汉奸,手里拿到“良民证”,过长江不是大问题。
举目四望,堤内的庄稼一眼望不到边,而我心中的疑惑仍然挥之不去。如果我的爷爷从江西上饶出发,会选择望江段渡江吗?
董老毫不含糊地回答,会的。
为什么呢?
望江这里一到汛期,江面连着湖面,大漳湖连着武昌湖,武昌湖连着泊湖,泊湖连着黄湖和大官湖,便可直达鄂东的龙感湖。所以那个时期,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
水路能到鄂东?
能!
大漳湖在哪里?
董老说,眼前的庄稼地,就是以前的大漳湖。
五
据清乾隆《望江县志》记载,“漳湖在白土湖东,上流接武昌、青草、白土之水,并张山、焦城、车门、石龙、埭沟诸山谷之水而为湖,袤六十里,广四十里。”“漳湖内达于皖口入于江,外达于路灌口入于江。”
1995年版《望江县志》记载,“解放前,从赛口到路灌河一线,只有夏屋、大湾、破屋、李屋、高塘、花屋等6个自然村,三四十户人家。路灌以下、沟口以上,有章墩、谢家囊2个自然村,住有10多户人家。涨水时期,一片汪洋;枯水季节,沼泽潜演。1958年皖河改道联圩后,湖水下降。1959年开始垦荒圈圩,全圩控制面积103950亩,耕地40906亩(其中水田21820亩),……”
漳湖圩纵横交错的田畈,金灿灿的稻穗铺天盖地,那种丰收的景象,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地真实而耀眼。
我们开着车漫无目标地行进。
我在想,这些长在漳湖圩的庄稼,大约跟我的遭遇差不多,我们都想像不出昔日大漳湖的样子,那种江湖通连的样子。
董老说,漳湖已经大变样了,如果80年前在漳湖翻船,现在找到尸骨,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能性。
我知道,董老讲的是大实话。
当年,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漳湖埋葬了多少无名英雄?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站在漳湖圩浩淼的稻浪中,我试图去聆听,去感知,去穿越。
此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
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六
傍晚,我们一起回到董玉发老人的家。我关心的是,跟董玉成经常来往的那个“湖北口音”的人。
董老认真回忆说,那个人很少说话,皮肤黝黑,浓眉,腮帮子有点儿鼓,下巴比较尖,比我高半个头,那就是中等偏高的身材。
后来我在林岩同志的证明材料里面看到了这样一段描述,“中等身材,长方脸,长的很漂亮,很有青年知识分子善于交谈、易于接近人的深刻印象”。
听说爷爷仅有的一件遗物,是一只子弹箱,文革时被造反派操家了,不知去向。爷爷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后来追认革命烈士时,只能按照三爷爷的形象画了一张肖像,挂在烈士陵园纪念馆。
我将爷爷的画像拿给董老辨认,董老说画像上的这个人,眉毛和眼睛很像,但是“湖北口音”的那个人,腮帮子更鼓,下巴更尖。
董老还说,那个人有时扮成货郎,拿着货郎鼓走街串巷,鸡毛换灯草。有一次,他跟我说,小鬼,长大了跟我干,有饭吃,拿枪打鬼子。
董老说的那个“湖北口音”的人,是不是我爷爷?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面一直还在挣扎。
眉毛和眼睛很像!
同一个人?
腮帮子更鼓,下巴更尖,那就不是长方脸啊!
一个“很少说话”,一个“善于交谈”。
还是两个人?
再说翻船事件,时间都是1942年,都是晚上,都是狂风袭击,翻船后都起来了四个人,四个人里面都有一个姓董的。
同一事件?
然而,爷爷那次翻船事件是三只木船,董玉成翻船事件是一条木船;爷爷他们是事先筹备就绪,董玉成他们是临时逃避追杀。
还是两个事件?
八十年了!
这一刻,我特别崇拜那些能让历史复活的人!
七
第二天,在回民村刘卫东书记的引荐下,我们前往望江县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并有幸遇见了三级主任科员吴小平老师。
吴老师是望江红色专家,涉及红色历史的作品主要有《血沃丰碑:追忆望江第一个党组织书记孙敬纯》、《血色残阳:1939望江杨湾惨案始末》、《血洒宜城:追忆望江笫一个中共党员鲁宏图》和《风雨同舟同心同行:追寻望江籍红色牧师刘平庚》等。近日,他的又一作品《史海钩沉:1942桂传鹏血战刘公庙》即将问世。
董老“水路直达鄂东”的说法,在吴老师这里得到了确认,他给了我一张《乾隆三十三年望江境内全图》,这张图逼真地再现了望江全境江湖通连的景象,以及水路直达鄂东的路径。
吴老师认为,如果我爷爷从江西上饶出发,经过望江水路通达鄂东是最佳选项,因此在望江翻船的可能性也最大。
还有,就是我爷爷策反国军的地点也有可能不在上饶,而是望江。这一点,在林岩同志的证明材料里面也能找到佐证——
“一九三九年六七月左右,我在英山县委,被鄂豫皖省委派往安徽省岳西县任县委书记时,英山县委负责人王枫、郑重二同志较详细地告诉我,说过:望江、宿松等县沿江一带,有国民党杂牌军的地方武装,其中有师团干部等与我英山县地方党的干部有社会关系,可派遣打入其内部做党的兵运工作,……”
证明材料提到的“国民党杂牌军”,与望江县新四军研究会《抗日战争中的望江》一文记载相吻合——
“自县城沦陷,以太阳山为界,其东南受日伪控制,其西北受国民党统治。………”“由于望江地分两区,国统区也就成了国军的游击区域。6年半的时间里,交叉游击于此的有176师、138师,第8、9、11、13游击纵队的团和支队,………”
这是巧合吗?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吴老师带着我们参观了赛口闸、华阳闸和六零圩等重要水利设施,陶寓渡口、杨湾渡口、壬辰占和吉水等跟水有着历史渊源的遗址,以及杨湾惨案纪念馆。
望江到处都是水!
这是吴老师跟我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据《望江县志》记载,“解放初,江河通连,湖泊罗列。拥有万亩以上水面的有武昌湖、青草湖、金盆湖、漳湖、泊湖;万亩以下千亩以上的有焦赛湖、栏杆湖、西湖;千亩以下的湖泊多数点缀在各圩口内。”
吴老师说,赛口闸、华阳闸和六零圩等建成以后,江湖真正分割开来,江水不再倒灌,当然水路从此也中断了。
八
壬辰占,听起来是一个很“民俗”的名字。吴老师告诉我,这是一个跟水有关的地名。
相传,朱元璋于壬辰年(1352年)攻占香草坝,改名为壬辰占。
壬辰占位于望江县西部,华阳河东北岸的泊湖之滨,是古代内河水运入长江的必经之地。由于这里水运发达,安徽望江、太湖、宿松和湖北广济、黄梅、蕲春等地商人云集于此,经济、文化相对繁荣。
1939年跟随杨森部下朱亮来到望江的梁金奎,就是看上了壬辰占这条黄金水道,于是打着抗日的旗号,在壬辰占成立所谓的泊湖水警大队。
1939年秋,新四军第7师挺进团由团长林维先、政委李丰平率领,分批进入泊湖地区,望江长岭以南的沿湖地带及宿望湖区成为重要的抗日根据地。壬辰占夜袭日军汽艇的故事,至今传为美谈。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组建渡江部队,二野四兵团驻扎壬辰占,在泊湖芦苇荡建立了练兵场,以卓满塘为队长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泊湖水上操练。
由于水运中断,如今的壬辰占,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成为鲜为人知的一个村落。
在壬辰占百圣寺,我们见到了几位长者,他们说当年这里水流湍急,翻船是常有的事,但是一次翻三只木船,这样的事情没有听说。有时,水面会漂过来无名尸,有好心人会将其就地掩埋。
一位姓夏的长者说,壬辰占这里曾经有一个地下党,个子不高,他挑着货郎担,用灯草换鸡毛。
又是一个货郎!
我问夏老,你怎么知道他是地下党呢?
夏老讲,他是听长辈们说的,那个人压根就没打算换鸡毛,货郎担只是他到壬辰占踩点的道具而已。
我在想,爷爷如果经过泊湖,他会不会也挑着货郎担先到壬辰占踩点,会不会跟梁金奎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有过较量呢?
不知道壬辰占埋葬了多少无名尸,更不知道泊湖埋葬了多少无名英雄!
此时,爷爷的一首残诗在我心里酸酸地流敞——
革命离家走异乡,只身亡命等寻常。
东西南北路千里,父母妻儿各一方。
风尘小憩田夫舍,索及浓茶当胆尝。
………
九
千年古镇吉水,位于望江县城南大约1.5公里处,居华阳河北岸,因其濒临河段狭窄,激流涌动,俗称“急水沟”,当地乡绅为图吉祥之兆,把“急水”改为“吉水”。
吉水因距江更近,更是商贾云集,成为大小船舶集散地。据清乾隆《望江县志》记载,“望邑集镇之可观者,唯吉水,余仅有其名耳。”在民间,更是享有“小南京”、“小威尼斯”之美誉。
1939年10月7日,一桩惨绝人寰的“杨湾惨案”,200余日寇就是从吉水出发,驾驶大小兵舰29艘,由西埂上岸,扫荡了杨湾墩。
由于日军残暴,汉奸为虎作伥,吉水古镇屡遭洗劫。
吉水河对岸,杨湾方向,一只摆渡的帆船“突突突”地驶过来,似乎在向我们诉说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如今,老街的店号已茫然无存。漫步老街,古巷的痕迹依稀可辨。
在一家标识“刘氏老屋”的历史建筑门口,遇见了两位分别已经90岁和81岁高龄的老者,他们回忆说,80年前吉水这里曾翻过两条船,运山芋苗的船,白天翻的,死了不少人。如果尸体没有打捞,就会漂到长江或者芦苇荡。
翻船,在望江,在那个年代,也许就不是事件。
寻亲,不可能一蹴而就。此次望江寻亲,有一点我可以笃信,那就是爷爷跟望江,一定有一“水”之缘!
诗云:
杨湾惨案戳心田,一日漳湖八十年。
水泊雷池亲不待,燎原薪火代相传。
——2022年10月24日写于湖北梁子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