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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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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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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太阳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禁不住打开崔京浩的《父亲》,任亲情泛潮——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等我长大后/山里孩子往外走/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每一次听,我都非常投入。那是在父亲贲门癌术后,他的状况特别糟糕的时期。我常常在下班后,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遍一遍地听,让憋了许久的泪水随着音乐的开启,像洪水一样宣泄。

打小时就记得,父亲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跑诊所,家里的药罐子总在为他熬药。直到贲门癌手术住进武汉中南医院那天,医生给他挂吊瓶,父亲痛得咬紧牙关的时刻,我突然发现,一生多病的父亲在此之前很少打过吊针。金属扎进他干巴巴的手背,自责却如潮水一般袭击着我的心,漫延到那个寒冷的冬天。

北风呼啸,瘦弱的父亲静悄悄地站在窗外。同桌轻轻碰我一下,我急忙冲出教室,只见父亲头发上还沾着霜,手里拎着一双崭新的军用毛皮鞋,笑容满面而疼爱有加地看着我。我抱着毛皮鞋,那双他们从地里“刨”出来的毛皮鞋,乐颠颠地跑回教室。

父亲心里总是装着儿子,满满的;可儿子心里总是装着他的儿子,也是满满的。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早年参加革命不幸牺牲,四岁就没了父爱的父亲从小跟着他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我无法想像孤儿寡母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我看过电影《苦菜花》和《白毛女》,可我依然不能也不敢想像童年的父亲和我含辛茹苦的奶奶,是怎样相依为命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不是一个刚强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从那个年代一路走过来,走得太苦太累,身心俱疲,他需要歇歇脚,喘喘气,需要以一个孱弱的形象来释放和调整自己,所以他除了生病,就是家教。他身体力行地教我们循规蹈矩,教我们忍辱负重,教我们不改本色。

是的,不改本色。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月,我那离开人世近三十年的祖父被打成反革命,父亲因此牵连而被开除民办教师之职。他默默地回家务农,默默地受批斗,但直到他病危期间,我才发现,他一直在默默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是2011年12月25日,中国人在欢庆洋节的时候,我请了长假从武汉赶回老家,照料病榻上的父亲。父亲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跟我说,他在民办教师请愿书上签了名,要求恢复他的民办教师名誉。我不解地劝说,您都病成这个样子,还请什么愿啊,现在都不兴民办教师这一说了,不要为难政府。再说,有我给您养老,您就宽心养病吧。

我当然指着你养老了,你是我的太阳!父亲多次说,是我为他做了手术,是我救了他的命,才让他多活了五年。父亲的话让我心颤,令我心悸。做为儿子,我只是尽了一丁点孝道,为父的却视我为太阳;而做为父亲,从他给了我生命的那一天起,他给予我的,是一个宇宙,那是多少颗太阳呢?

那一个月,我一直陪护在父亲身边,我要尽一个儿子的孝心,我知道,再不尽孝就晚了,后悔也来不及。病入膏肓的父亲,或者大便不畅,或者腹泻不止。但是我发现,他宁愿泄,也不愿不畅。而泄,甚至几分钟一次。我们给他准备了卫生纸和尿不湿,虽然勉强用上了,在将泄的时刻,却执意挟他去卫生间,他不肯弄脏了床上的任何什物。在那一刻,我忽然又一次发现,他在用他最后的洁净,来证明他一生的清白,一个“民办教师”的清白。

那一个月,父亲不能进食,打葡萄糖、脂肪乳,喂盐水、生姜水、蛋白质,炖他最爱喝的羊肉汤,所有的法子都想尽了。我们很清楚,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否有益还是有害于健康,只要他想,只要他能下咽,都由他。然而,每一样他想喝的,喂了那么一丁点,就没了味口,就被堵在了喉管里。后来,父亲想到了一样饮食,就是在淡茶里加点盐。我如法炮制,父亲连说好喝好喝,便多喝了一口,并取名“盐茶”。我细儿泡的盐茶最好喝,父亲的这句话一直疼在我的心里。

盐茶,是他最后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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