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晖
网站用户
据说，裹脚起源于那位吟唱“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后主李煜，他的嫔妃们用布把脚缠成新月形，在用黄金做成的莲花上跳舞，李后主认为这是至美，于是后宫中就开始缠足，后来又流传到民间。
我无法想像这“三寸金莲”的美，甚至怀疑李煜这个亡国奴的审美观；我无法想像一个古代的母亲为女儿裹脚时，那种疼爱的残害；我更无法想像古代女子裹脚后，那种天天踩着裹脚的苦痛。
我的奶奶，就是一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裹脚女人。奶奶离开我们三十年了。有关奶奶的记忆，不是渐渐淡忘；有关奶奶的故事，不是渐渐远去；有关奶奶的理解，不再是懵懵懂懂。
人民公社的时候，奶奶要去生产队的保管室上工，我和妹妹没有人照看，也跟着奶奶去。经常是奶奶背起我，拉着妹妹，有时候妹妹还要拎着一只土罐，土罐里面装着给我吃的粥。我只记得，奶奶的身体有些高大，下石阶的时候，我贴在奶奶的背上有点眩晕，却不记得奶奶小小的裹脚是否疼痛；我只记得，那个粥很稀很稀，稀得可以照见人，稀得根本填不了肚子，却不记得是否给妹妹吃上一口；我只记得，我的脚经常冻得不能走路，不能着地，至今还留着冻伤的疤痕，却不记得是否想过，奶奶为什么背的是我而不是妹妹。
妹妹说，奶奶重男轻女呢。已为人母的妹妹，话语中却是满满的接受。我不得不承认，奶奶是一个从旧社会裹着小脚走过来的普通女人，她跟那个时代一些伟大的女性，跟她们的思想和胸怀，不能同日而语，不能相提并论。奶奶的骨子里，除了传统，还是传统。可是，每当我在电视剧中看见那个时代的传统女性，或者伟大女性，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奶奶，这种莫名的想起让我很奇怪，这种莫名的想起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的三爷爷不止一次跟我说，我长得太像我的爷爷了（我老家称祖父为爹，现在时兴喊爷爷，我便随了大流）。据史料记载，我的爷爷段茂伟，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春，奉党组织派遣，打入驻江西上饶一带国民党内部做兵运工作，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发动，终于动员了以少将旅长段禹生为首的旅团级军官10余人，计划到鄂东组织抗日游击队。为了安全通过日本封锁线，乃于1942年农历5月20日深夜秘密抢渡望江湖，但驶至湖心，遭遇狂风袭击翻船，全体同仁不幸牺牲，时年29岁。时年，我的奶奶27岁，我的父亲4岁。从此，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我的三爷爷不止一次跟我说，他看见我如同看见了我的爷爷，他的亲哥哥！前几天观看电视连续剧《海棠依旧》，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周恩来的亲密战友和伴侣邓颖超说，“我就是一位普通的女性，丈夫出门了，有危险，我就是要牵挂，就是要担心，人家伟大的革命女性，一定不像我这样。”想起三爷爷和邓颖超的话，我突然有些愚钝地明白了一点，爷爷走了以后，奶奶的牵挂无处安放，她将这份牵挂化为无限的疼爱和希望，给了我!
说起裹脚，说起奶奶，我的脑海里面总会浮现两座“小桥”。
那年，姐姐说了婆家，按照农村习俗，娘家人要上门认亲，奶奶很高兴，跟着“相亲团”出发了，她的小脚走得一点也不慢。姐姐的婆家住在河对面，望着汹涌湍急的河水，大家都傻眼了。因为，河面上没有桥，只有一根八十米长的电线杆搭在河的两岸，权且为“桥”。
稍微犹豫过后，奶奶的裹脚踏上了电线杆，众人准备去扶她，她已经小心翼翼地向“桥”中间挪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只要脚下一滑，就要掉进河里，就要被河水冲走。我屏住呼吸，跟在奶奶后面，踏上了电线杆。如果奶奶掉进了河里，我会不会跟着跳下去，救起奶奶。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也许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跟了上去。而六十几岁的奶奶一点也不慌张，挪着裹脚向前，一米，两米，三米，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小小的裹脚、悬空的电线杆、撞击乱石的河水，这样的画面，这心脏停止跳动的八十米，绝不是玩杂技，而是我的奶奶在渡河，河的对岸是她孙女一生的幸福所在。
脚呈八字！奶奶教我。奶奶的一双裹脚，呈八字支撑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在没有平面的电线杆上，寸步慢行。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奶奶慢慢挪到了电线杆的终端，对岸早已有人守候，他们伸长了手臂，奶奶伸出手，一个趔趄，奶奶的裹脚和我们的心一齐落地了。
又过了几年，姐姐有了女儿，这是奶奶的第四代亲人。奶奶常常挂念，隔三差五就要跋山涉水，去看望她的曾外孙。
又一个周末，我放假回家，一进门，奶奶就跟我说，明天上学时带上我，我要去看丽儿。第二天，我和奶奶一起下山，经过一条水渠，水渠不过一米宽，水流平缓，上面铺了一块足有40厘米宽的石板，算作“桥”。我一脚跨了过去，奶奶却在水渠那边，缓缓地躬下身，坐下，她用双手撑地，缓缓地挪动，她那高大的身躯似乎成了累赘。我赶紧跳进水渠，扶着颤颤微微的奶奶。
那一刻，我想起了那根电线杆，那根悬空的电线杆，就在几年前，我的奶奶还走在上面，毫无惧色。而几年后，……
两座不同的“小桥”，同样是我的奶奶！
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的奶奶，一个从旧社会一路走过来的裹脚女人，一个从1942年起裹着脚独立行走了44年的传统女性，于1986年阴历9月13日去跟我的爷爷“团聚”了，丽儿是她见过的惟一的第四代亲人。
我的奶奶，独自拉扯了四代人，独自传承了四代人。我的奶奶，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汪丽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