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军
小村,一直是我的创作摇篮。
小村,更有那牵我心魄的亲缘。故而,一提到小村,精气神儿就来了。小村之小,像被一个顽劣的孩童塞在了冀中大平原腹地的肚脐眼里。
村子周围那遮阳蔽日的桑柳榆槐,老屋四周斑驳的墙壁,屋檐下那盘沉重沧桑的石磨,捉鱼捕鸟的儿时伙伴,世代生活在这片贫瘠大地上厚朴憨纯的乡亲,以及冬日里虽点着一盆炉火也冷得冰窖似的小学堂,像一张张陈年发黄的照片,至今仍保留在我封存的记忆里。
小村,是一个游子离开后才拥有的地方。
在小村生活了许多年,并没有觉得它有啥使我迷恋的地方,相反,却把它作为我逃离它勤奋不辍的动力。可是,现如今我真的远离了小村,却又对它生出许多无端的牵挂和眷恋。
小村家家养狗,有陌生人进得村来,必有狗叫,恶狠狠的。
主人吼上一句,那狗立时就懂事般闭上了嘴巴,合上眼,往地上一趴,舌头伸出嘴外,哈哧哈哧的。无论你啥时候进得村来,都能看到有一小群男人捧着饭碗蹲在街头巷口,好像小村的人一天到晚都在吃饭似的。
你可以伸了头去瞅那饭碗里。白的是面饼,红的是辣椒,黄黄的则是腌制的咸鸭蛋、咸鹅蛋,还有绿色的,那一定是蒜薹。
颜色之丰富,是画家也难以调和出来的。
你若问他们吃的啥,一个说肉丝卷饼,一个说红烧肘子酱白菜。你也可以逗逗他们,捧着金饭碗开会哩。那抿着嘴巴不出声一边偷着乐的,是村姑。说你也来说几句的是少妇。冲着你和气地笑,请你进屋坐的,一准是小村中的长者。他们那种真真切切的笑,让你觉得一辈子也不会有啥烦心的事。
小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气神儿十足。
夏秋两季,妇人们做饭都不用进菜园子,而是消失在庭院里,不消一袋烟的工夫,茄子、辣椒、火柿子、黄瓜、豆角啥的,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就都装满了,且绝无农药之害,样样都是地道的农家绿色菜。
隔个年了半载的我就想回小村看看,坐上列车,总感觉小村和我之间有一根柔韧的弦,把彼此拽得紧紧的。回到小村,在我感到亲切、温暖之余,却另有一番别样的情愫涌上心头。街巷上奔跑的小孩子,他们的父辈曾是我儿时的亲密伙伴,间或听说曾经很亲近的村中某位慈祥的长者永远地见不到了,这些都会令我惆怅若失。
朝思暮想的小村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我。
其实,当锃亮的皮鞋不能适应高洼不平的土街时,当费力地用辘轳取水时,我不是也曾在内心深处嫌弃过小村的贫穷么?回到小村,反而觉得离小村更远了。但是,当我回到生活的都市,小村在我的心中却又罩上了一层美丽的光环,它又变得亲切而又朦胧,眷恋而又伤感,下一次回小村的日程又悄悄地在心中酝酿、拟定着。
小村中曾有个和我一样穿上军装出了村子十几年的人,偶尔回来走走,每次温故小村的夜色,吃了柴锅中煮出的玉米棒子和花生,他就想说些个胡话。
他想胡说啥呢?
听村里人学舌,他说城里的天小地小,日头少,氧气少,他说他居住在钢筋水泥之中。躺在自家的床上,能听见对面人家打起的鼾声和头顶上人家的放屁咬牙声。他说他还非常怀念这个没有被“现代文明”侵袭和污染的小村。
小村,也许对于每一个在外奔波的游子来说,都是一种欢乐和忧伤、怀恋和惆怅同在的地方。
乳白色的雾霭从田野上冉冉升起,在小村袅袅浮动,梦幻一样缥缈。
小村以它那特有的神韵展示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和壮美,诱的人真想融入其中,做它的一片叶、一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