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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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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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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无声

段家军

那年的春日,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让一个男人成为了父亲,这个男人以为可用全部的爱呵护这柔软;以为可以安心地陪伴岁月的伸展;以为能兴奋地静待那一声“爸爸”,可是一切都化作了云烟。女儿是我心中的痛,就像一棵刺,深深的扎了我快二十年了。岁月匆促,我依然牵挂天堂的女儿。

结婚一年后,在一个春日的子夜里,十月怀胎的妻临盆。

产房的那两扇大门在往两旁闪开的那一时刻对我来说是永恒的。我的心跳超速,血直往头上涌,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出现在了眼前。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跳着出来,护士长紧随其后,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包着蓝白碎花被的婴儿。婴儿在她的左胸前,呈直立状,婴儿的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

儿子?我冲着护士长喊了一嗓子。

你们这些个臭男人就知道讨儿子。女孩咋了?兄弟,挺住了,是个千金。护士长假意的冲我瞪着眼睛。

我的女儿。

当我从护士长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女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我的女儿?咋看咋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小兔,浑身红彤彤的。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还是双眼皮,几颗稀疏的眼睫毛向上卷立着。

女儿的左眼皮角上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朱砂红记。她睁着的那只眼睛,一眨一眨的,非常惊奇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俯下头去,用嘴轻轻的吻了吻女儿的小脸蛋。

女儿竟冲我无声的一笑。

鲜鱼汤使妻的“饭袋子”涨的鼓鼓的,里面盛满了鲜美甘甜的乳汁,那可是女儿的口粮啊。妻第一次给女儿喂奶的感觉用任何语言和文字都难以描述。可我还是用文字把它记录了下来:女儿小小的柔软的嘴唇在妻子胸前探索挺进,那架势像“鬼子探雷”。当接近目标时,并没有急不可待的发起攻击,而是用鼻子嗅了又嗅,然后才一张嘴……

这是人的本能。

女儿的嘴裹得很紧,脸憋得通红,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第一个“饭袋子”瘪了,第二个“饭袋子”也软了半边,女儿心满意足之后,我托起她轻轻连续拍打着她的后背。连打了几个饱嗝后,女儿的头一歪,在我的怀里安然睡去。

春日的夜在寂寂的流,房间里泄着雪白的月光,满墙走着满地走着,窗外的大榕树风唱着幽静的曲子。

产后第五天,妻拆线,我们一家三口打道回府。

抱在怀里的女儿重如千斤,难怪过去老人们都管女孩叫“千金小姐”,这话还真是有说法。一块大红的吉祥布蒙在女儿的头上,那是我特意从离家不远的一座寺庙请来的。当我一步三停的抱着女儿挪进家门时,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而女儿此时此刻睡的又香又甜。

女儿是春天……

女儿天生爱笑,笑的样子特别讨人喜欢。她笑之前眼睛先是弯成月牙儿状,然后嘴一抿,腮上立时就会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为了能给女儿起个好名字,我几乎查遍了字典中的每一个字,又专门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去了趟寺院,最后起名叫笑晨,乳名叫笑笑。其意义就是希望女儿一如那每日里初生的朝阳,朝气蓬勃,笑迎人生的每一天。

女儿天生的爱干净,身上要是有一点点的不舒服就要以她独有的“歌声”示威。等给她洗完了澡,就会开心的咯咯咯的笑。

我和妻子天天为她洗澡。

每回把女儿赤条条抱在手里,她就自个提起双腿,摆好入澡盆的姿势,一到水中,小身子立刻如鲤鱼戏水一般,轻松舒展。

洗完澡的女儿小脸蛋红扑扑的神采飞扬。

这个时候,女儿活泼极了。两只小脚用力向空中踢去,然后再重重落下来,咿咿说话,啊啊地喊。

这是女儿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月的时间,女儿长了三斤肉,浑身上下胖嘟嘟的,眼睛更大了,像两粒黑色的珍珠,长长的倒卷睫毛,弯弯的两道细眉。

许多见过女儿的人都说,这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美女。

第一次打疫苗针的时候,女儿像是懂事似的。当小护士用消毒棉签擦拭她细嫩的肌肤时,女儿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小身子猫儿一样依赖地依偎在我的怀中。一侧头,竟冲着小护士无声的一笑,那意思好像说,小阿姨,下手轻点。

小护士被女儿给逗乐了,这丫头笑的好深奥啊。

当细细的针头扎进女儿又白又细的嫩肉里时,女儿只是眉头稍皱了一下,嘴角略略地一抖,嗓子里“呃”的一声,笑啦。

闻着女儿身上散发的乳香,我深深的陶醉了,这就是我的女儿。

充足的奶水,细心的呵护,女儿长得如雨后的春笋一般,格外迅速。

女儿第二次打疫苗针的时候,大夫说:这丫头皮肤怎么这么黄?

从来没有带过孩子的我和妻吓了一跳。

你们赶紧带孩子去看看吧!大夫又说。

我和妻抱着女儿急匆匆来到一家医院的儿科。

大夫们看完后都说女儿皮肤发黄,且最为明显的是两只眼睛的巩膜。后来经初步诊断,有两种可能,一为新生儿黄疸;二为母乳性黄疸。但不久,这两种提案就都被推翻了,但具体是什么病,无法确诊。

一个星期后,我抱着女儿又一次来到儿科。

弱小的女儿住院了。

病房里的灯光昏黄暗淡。

夜,静静的。我抱着头上扎满针眼的女儿,心碎了。那一刻,泪,无声的滑落面颊。老天啊,有什么灾难就让我替女儿承受吧,我的乖女儿,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在心底为女儿默默的祈祷着。

女儿对自身的病魔好像毫无知觉,除了每天输液进针时有所哭闹外,等一输完液体便会活泼如常。连着几天,女儿在医院里做了各项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女儿的胆红素和血红素高于正常值的好多倍。

有一种药对孩子的身体有所帮助,退黄也很快,那就是人血蛋白。儿科主任将我叫到了了她的办公室。只要能就女儿的命,天上的灵芝我也去摘。为了买这一支能给女儿褪黄的白蛋白,我跑遍了整个市区,最后才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院里花高价买下来唯一的一支。

该用的法子全用了,女儿的病情不见好转,且肝部明显肿大,我的心中如同火烧,后来一位主任说:还是带孩子到专科医院看看吧!到那去做一个胆囊B超,再好好确诊一下。

一夜没有进食的女儿,饿得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两只小手无力地垂着,双眼合着,似睡非睡。做B超要空腹,大人还好承受,可对我幼小的女儿来说就太残酷了,为了安抚女儿,妻把手指放进了女儿的小嘴里。

B超室外,候诊的孩子很多。我抱着女儿坐在椅子上候诊,那一刻,时间对我来说是凝固的。当小护士叫号的时候,我抱着女儿进了诊室,诊室里有好几位大夫和护士,她们望着我怀里的女儿一片惊羡之声,哇,长得这么漂亮,我却如木雕般,无语应答,一脸的苦笑。

检查显示,并没有发现胆囊有问题,又请来这所医院的专家会诊。专家说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阻塞性黄疸,治愈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先住院治着看吧!

换了医院,一切检查又得重新开始。而在专科医院的各项检查之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为女儿抽取血样。一个很大的治疗室,屋子的正中央安放着一张很特别的铁床。床的四个铁腿都深深的扎进地板中,床的上方四角有一个特制的铁架,架子上有几个如同手铐般的铁环。

我和妻把裹好小花被的女儿刚放在床上,就被几个护士给“推”出了诊室。

走廊和诊室隔着一道门儿,我的脑中想象着几个护士摁住了女儿的手脚,一个大夫用细长的针头在女儿的大腿根部……

女儿弱小的身躯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我的心猛地一缩,既然难逃一死,何必让女儿再受这一遭罪呢。诊室内传来女儿那一声长长的令人撕心裂肺的惨哭,这一声尖利的哭喊,瞬间就把我的心掏空了。

妻疯了一般去撞诊室的大门,可那扇大门死死地反锁着。

门,终于开了。

女儿的大腿根部青紫一片,额头上淌满汗水。

我抱起可怜的女儿,步子沉的抬不起来,一点点向外挪去。

住院治疗,每天输液是最难熬的,这么小的孩子要承受一天七瓶的液体。不知液体中加了什么药,一输进女儿的体内,女儿的脸就会涨的通红。

每次输完液体,女儿的小手就犹如一个小发面馒头。

望着女儿的痛苦样,我犹如万把钢刀扎心一样,但又不能当着妻子的面流露出来,只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一阵秋风萧瑟的刮过。

枯黄的叶子纷纷地告别了枝头,一片伴留着几许残红的落叶在秋风中像只折翅的红蜻蜓在夕阳中飘零着。

瞅着它,我有一种特别想抓住她的迫切愿望,急忙伸出手,想托一片“金色”于掌中,可就在我要接触到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从我的指尖滑落了。

每天我和妻轮流抱着女儿。

女儿好像懂事似的,一声不哭,只是用一双极其疲惫的眼睛望着我。

唉,我可怜的女儿呀。

治疗一个时段后,专家们又一次下了最后结论:这孩子活下来也是你们的累赘,养好身体,将来再要一个吧!

我一听就急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给女儿治病。

女儿从医院被抱回了家。

和以往一样,我和妻一如既往的哺育着她,每天按时给她洗一个澡,晒两个小时的太阳。女儿的胎发长的好快,从医院抱回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遮住了前眉,又该给女儿剪剪胎发了。

妻督促着,听了妻的话,我没有吭气。

女儿熟睡之时,我用一把小剪刀一点一点的为女儿剪着胎发,女儿一醒就停,前前后后分了几次才剪完。女儿变样了,脸圆圆的,眼睛更大,眉如星月,长长的睫毛更卷了。

似这样无语的日子如秋雨纷纷,似落叶幽幽。

我已记不清度过了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

女儿的病情不见好转,我心急如焚。多少位来家中探望的战友曾不止一次的劝我放弃对女儿的治疗。可我就是不想也不敢面对这个现实。

我四处去为女儿求医问药,去寺院烧过香拜过佛,还请过江湖郎中。

单位里曾有一位大姐也是出于好心,对我说她认识一位神医,并带我抱着女儿去看。那一幕我至今都深深的记得:虽说是秋天,可天还是热的人喘不过气来。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窗户上挂着一层厚厚的黑纱,屋中的光线幽暗,小屋四周的的墙上挂满幔帐,对屋门的墙上有几个大佛龛,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香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

大姐说明来意,地上的老女人眼中放光,对我说,放心吧,从你们进屋的那一刹,我就知道你的女儿和我有缘,她的病包在我的身上,也只有我才能救她。闻听老女人此言,我的心中有了一丝暗暗地惊喜,苍天有眼。

女儿被放在了老女儿的床上,瞪大一双眼睛惊诧的望着这个陌生的老女人。老女人对我的女儿大加赞赏。老女人说孩子是天上的玉女,皆因为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才被罚下界来,这一切都是定数,一切因缘结因缘。不过遇到我了,就都没事了,给她治好后,我要收她做我的干女儿。

只要能救活她,别说是干女儿,她就是您的亲闺女。

我露出了半年来难得的一笑,我的女儿有救了。老女人在屋中点起一炷香,插好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在屋中又蹦又跳。一炷香烧完,老女人又点燃了一道画满符咒的黄纸,收集成灰后让女儿喝了下去。

做法已毕。老女人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对我和大姐说,好了,一切都好了。

当天晚上,女儿哭闹不止,精神萎靡,还拉起了肚子。

     五

女儿的外公和外婆从山东老家赶来了。

望着外孙女被病痛折磨的小脸,俩老人泪如雨下。

在这样下去,孩子没了,你俩也得搭进去,临来之前,老家有位老中医说能治这种病,还是带回山东老家给孩子看病吧!

带着一丝希望,妻抱着女儿和俩老人回了山东。

女儿走了,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我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女儿走后的那些日子,我是度日如年,坐卧不安,每天一个电话,询问孩子的病情,听着女儿在话筒里发出的沙哑声音,我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

两个月后,我请假登程去了山东,见到了我日夜牵挂的女儿。

孩子还是老样子,小脸黄得更加可怜。见了我,女儿小嘴一撇,手一张,无言的一笑,朝我扑来。我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女儿。

到山东的当天夜里下起了秋雨。雨夜是那样的宁静,静的使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那样的骚乱,乱的叫人心神不安。女儿无眠,我抱着女儿在屋中徘徊,女儿静静的伏在我的怀中,睁大眼睛盯着我,双手紧紧的抓着我的衣襟。

女儿很灵。妻子每次给她喂药,女儿都会大哭不止,并用手使劲推她的手。这时,我就会说,乖女儿,药吃下去病就会好起来了。

听了我的话,女儿就会变得很乖,张开小嘴,把药吃下去。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停电了,屋内变得漆黑一片。我点燃了一支红烛,烛光中,女儿是那么的漂亮,恍惚中,我觉得女儿身着五彩的霞衣飞去了。我猛然间一摇头……望着躺在炕上的女儿,一丝痛楚掠过心头。

炕上的女儿笑了,笑眼弯弯,犹如破云而出的一弯新月。女儿的笑纯美、恬静、甘甜,没有一丝阴影和苦涩,虽然临近着死亡,她的生命一如朝霞,身受这样的苦难,成年人都难以忍受,女儿却做到了,女儿太乖,乖的让人揪心……

两位老人也累病了,为给女儿配药,孩子的外公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往返一百多里山路,去山上寻找一种鹰粪,望着身心疲惫的老人,我真不忍心再拖累他们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将自己关进房间,独自忍受着折磨与煎熬,不愿意见任何人。日子就这样在无为中一天天的悄然逝去,渐渐流干眼泪的我,也日显的茫然和消沉起来,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无奈之中。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我推着女儿来到了部队大院的后花园中。

忽然“啪”的一声,一片叶子飘落在了我的头上,轻轻的似有许多无语的诉说,柔柔的带着一丝眷恋,躺在我的头上,意欲守候住这片空间。

我拿起它,一种极其冰冷的感觉油然而生,望着推车中的女儿,心灵随之颤动起来,是啊,这么旺盛的生命也飘落了。

一天天算计着,一天天等待着。

日子一天天在煎熬中划过,痛苦像毒蛇一样啃刺着我的心。

爱笑的女儿再没有大声笑过一次,见了任何人都是无声地一笑。

女儿唯一爱吃的就是我给她特制的蛋糕。每天一起床,小手一张,冲着点心盒子“啊啊”地叫;每次吃完后,都要伸出舌头围着唇边轻轻一卷,吃不完的捏在手中,揉碎了也不扔……

天闷热的像一口大蒸笼,黑沉的乌云正从西方天际间铺过来,地平线已经有了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偶尔会有一两声嗡嗡的闷雷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

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

女儿已不再进任何饮食,哪怕是一滴水。她已经进入衰竭状态,每天七八次的大小便,在这一天荡然无存。女儿沉沉地睡着了,蜷缩的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像秋风里一棵纤弱的小草,这已不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女儿了。她已被病痛折磨的面目全非,由于严重腹水,腹部已高高隆起,根根经脉看得清清楚楚,口中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望着眼前的女儿,我知道,女儿该走了,她再也经受不起这可恶病痛的折磨。对女儿来说,这是一种解脱,但对我和妻来说,这是多么痛苦和难以接受的现实。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女儿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弱。

窗外,“嚓”地响起一个炸雷。

我发现女儿闭着的眼睛突然一亮,紧紧地盯了我一眼和妻,口中轻轻的嘘了一口长气,小手一扬,又快速的垂落下来。嘴角挂着一丝暗淡的血丝,小手中紧紧捏着早已被揉碎的蛋糕渣……

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女儿已经去了天国。我抹去女儿嘴角上的血丝,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捧起,生怕弄醒了她,很轻很轻。

爸爸。我好了,你看,我自己能走路了。

爸爸。我只是还有点肚子痛,咱们从这里走吧,你看,那边的花开的多好看啊,你去给我摘一朵吧,爸爸,咯咯咯。

快点,爸爸,你要不就追不上我了。

女儿蹒跚着脚步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往上走,这是女儿临终前的头一个晚上给我托的梦。以后每当想起这个梦,我都多么希望它是真的啊。

女儿去后,我的心底时常会翻起一种强烈的自责和悔恨,后悔当初没有给女儿做手术,如果做了手术,女儿也许还会活着,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那一夜,我任凭泪水在脸上尽情的流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进入了梦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秋天成熟的田野,在灿烂的晨光中一片金黄,而我自己则变成了一棵大树。

一阵强劲的秋风吹来,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下来,落在了树脚下的土壤中,那片片落叶不就是我的女儿吗?她仍然又回到了我的怀抱。

人生如梦,却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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