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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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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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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白马河•夏

段家军

洼里的麦子开始起身了。

日头斜斜地照过来,把它的热情和怜爱非常均匀地洒在麦子浪尖上,使每一片长长的像眼睛般的叶子都似在油罐子里浸过了,明光光的发亮。一阵微风吹来,眼前便会掀起一层绿色的波浪。大洼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清香,不停地吸进心里,让本就觉得一直蹦跳着往前走的我更是如痴如醉,那模样简直像腾云驾了雾。一块麦地里混种的豌豆也开花了。豌豆花开起来是很好看的,有白的、紫的、黄的、红的。在一大片麦地里,偶尔还能瞅见一两朵黑色的。真是五彩缤纷,使人目不暇接。豌豆花半开时,两瓣花朵仿佛是一个少女的脸,可爱天真,可谓群芳争艳是姹紫嫣红,别有一番美景。

洼里麦子长得这么好,娘乐得合不拢嘴,手指着爹说,又有白馍吃了。

天闷得很,怕要落雨了?爹手里的一块小石子在镰刀上反复蹭着。

可不是,刚还瞧见一群米央(蚂蚁)搬家呢,闹不准今黑下便要落了!

过了这阵雨,要割了。

“爹——”

我依然是那样顽皮的,但没有以前顽皮了。每当爹牵着牲口去大洼里犁地时,我便跟在他的腚后,小大人般冲着犁地的牲口吆喝着:“嘚嘚……嘚儿……驾驾……喔喔吁……”而爹去瓜园子,我则更是如影相随,寸步不离的:瓜园子勾魂儿哩。

土坯屋子一间,辘轳一架,不远处的河滩里还有一头毛驴子。

瓜园子里,爹手摇着的辘轳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随后,井水便一桶桶地被摇上来,再顺着挖好的垄沟淌去。井水清冽、拔凉、苦咸,涓涓汩汩灌进瓜园子。

摇辘轳是个气力活儿。当爹累了时,便会眯缝着眼,嘴里噙着旱烟,倚靠在土坯屋子的墙根处。从桶子里捞出个水淋淋的旱田瓜,往我手里一塞,吃完了赶紧回家。

有村人来园子时,爹便与来人谝上几许闲话。当然了,甜瓜也会甩给人家的。那吃了甜瓜的村人,一准儿会乐呵呵的。待到日落,爹便背起筐头子,河滩里牵了驴子到一片干燥的沙土处,任由着驴子在沙地上尽情打够了滚儿,而后披着一身晚霞回村。

爹有事没事时,也常会牵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或院外的大街上走动。我的小手嫩嫩的,握着这手的爹心里甜甜的,痒痒的。谁让我是他的全部希望呢。

“爹,人会死么?”

“会。”爹说。

“那大树、花儿会死么?”

“会死的。”

“那石头会死么?”

“石头不死。”

“那天上的月亮会死么?”

“小孩子家家的甭胡说,月亮不会死的,会活的东西才会死。”爹惊诧地盯着我,心说,小小年纪咋这些稀奇古怪的言语。

鬼,还有鬼,鬼会死么?我脑袋一歪,接着问。

死了的东西咋会再死呢?显然,我的话实实地把爹给问住了。

世上的事儿忒多了,爹不晓得的忒多,可他想尽可能的使我知晓的多些。他指着屋顶的草檐子说,这东西可以遮雨。反手又指着自己的嘴和我的嘴说,这儿可以吃白馍。肉和菜也可以吃。这人哪,活在世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不能怕死,更不能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

“爹哎,啥叫人上人?”

爹爱抚地胡撸着我的头说,人上人就是将来能做大事,读大书有大学(xiao)问的人,就是你说话别人能听的人,就是……爹闷口了,咋说呢?

爹常带着我往小学堂里去。

村子里的小学堂有小孩子们朗朗的念书声,也有老师那抑扬顿挫的教书声。学堂里的小孩子大都是自村的,教书的老师则是从河西岸胡店子村请来的。

学堂里的小孩子们有的还流鼻涕,老师偶尔的也会光着脚板儿,坐在土台子上搓着脚丫子。老师和学生们说的都是白马河这一带的方言土语。那教书的老师为了把书本上的字读成顺溜的方言,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说有一天,老师给学生们上数学课,当他念到二时,笑话便出来了。白马河的方言把二念呕(ou),老师在台子上念呕,学生们在底下也跟着他念呕。把个老师急得直搓脚丫子,脸红脖子粗地冲着学生们喊,不对哎!不念呕。台下的学生们心知肚明,但却一个个跟着起哄,老师说啥,他们跟着说啥,不对哎!不念呕。

“许俺念呕,不许你们念呕,晓得不?”

“许俺念呕,不许你们念呕,晓得不?”

爹说他没念过多少书的。他还说那时念书念不好是要挨打的。那时老师不叫老师,叫先生。先生手里拿着把大戒尺,戴着个小眼镜,哪个学生要是不听话了,便会让他站起来。往往是先生拿眼先盯着学生瞅上那么一会儿,瞅的你发毛了,便会乖乖的自个把手伸出来,先生抡着戒尺啪啪就是几下子。现如今新社会了,学堂改称学校,先生改称老师。老师教学生不能再打人,只是罚站。爹不止一次瞅到有学生念不好书或淘气被罚站,他认为学生们念书只罚不打将来没有多大的出息。

白马河,动的是袅袅升腾的炊烟,静的是百年老屋。

学校还是老样子,就是村里那座破庙改的。风侵雨蚀,更加的残破了,几间破屋子,几堵渐渐低矮的残墙。村里的老人们常说,甭瞅着学堂破,这白马河两岸四十八村就咱大白马河村出息人。想当年,白马河两岸的四十八村只有俩学堂,咱大白马河村便占了一个。日他娘,现在省里的大官官就是从咱大白马河村读出去的,那人物能着哩,算盘珠子打得飞快,一笔的好字儿。哪像现时今儿的学生,一不写字是二不打算盘,净学那些没有名堂根本用不上的玩意儿。

老庙的屋脊上有一个龙头,龙须已掉没了。

村子里的老人便叮嘱学校里的老师,千万要看护好这颗龙头,那是咱大白马河村乃至整个白马河的宝,莫让孩子们上屋顶去碰它。有它在,再大的邪事儿也进不了咱大白马河村,白马河闹再大的水也淹不了咱大白马河村。

“儿哩,你再大了干啥?”

“念书呗。”

“念书干啥?”

“做人上人。”

“做了人上人呢?”

“做了人上人,就……”我挠着头皮,歪着脑袋答不上腔了。

爹怜爱地瞅着我,当了人上人也不能忘球的根本,啥时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个泥腿子出身。爹没多少学问,可咱心里有一条理,那便是当了人上人,就要给乡亲们办事儿,要给咱泥腿子们办事儿,记下了?

“记下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于是,爹便不再问了。

爹走在村子里的步子是轻松的,娘有时会身不由己地悄悄跟在我们爷俩的身后,想听听我们都说了些啥,几次听见了,大都是些个平常的话。

“儿听话了。”娘说。

“是哩,不晓得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干大事儿?”

“早点把他交给你带就好了,他和你的话不少呢。”

瞅着爹娘说话,我会躲在一旁不错眼珠地支棱着耳朵。爹便会走过去在我的脑袋上轻抚几下,人小鬼大,精灵鬼儿。

村里人都说,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两个好人好到一起去了。

但过日子就这样,哪有马勺不碰锅沿儿的,牙还咬舌头呢。偶尔的俩人也会吵上几句。村子里路过的人想听他俩吵得啥,可听见的都是爹在念村里人代代相传的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叫奶奶,逮猫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每天夜里,娘都是等我睡着了,在自己去睡。

外面有长虫。我说。

娘一笑,骗人的。娘在这,啥也没有。

我眨着眼睛,有。肚皮是白的,身子是绿红的大长虫。

娘胡撸着我的脑门儿说,爹和娘都在,它进不来。

会咬死人的。我眼神幽然,面色有一丝煞白。

娘平和地盯着我,咬不死的。

由是,娘盯着我,我也盯着娘。此时,娘便会抱起我,手在我的身上抚摸着,又做梦了吧。呼噜毛儿吓不着,嗯嗯嗯……小狗狗,睡觉觉。

一旁的爹坐在炕头儿,叭叭的抽着旱烟说,记得自己很小时,每当黑下睡不着或做了梦时,娘就会把他抱在怀里。娘的怀抱像个大摇篮。娘一边唱着啥一边就像眼前的娘搂着我似的摇啊摇。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便闭上了。

麦子地里传出的蛙叫声,格外的静。而村子里则静得没了人声犬吠,一只公鸡的啼叫和娘的催眠曲融在一处,如水般将爹浮起,将他送入不愿进入的梦乡。此时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儿时,似乎又听见了娘的催眠曲,他的眼睛竟真的合上了,手里的烟袋锅子徐徐地落在了一边,没有一丝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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